828米。这是哈利法塔的高度。我在下面看过它无数次，脖子仰到发酸，也看不全。
来迪拜之前，朋友开玩笑说：“去挖石油还是去捡黄金？”我笑着回他：“我去给捡黄金的人盖房子。”这句话，在我到迪拜的头一天，就碎了。
因为我发现，这里没有捡黄金的人，只有像我一样，来挣一笔卖命钱的。
我在这座用钱和沙子堆起来的城市，当了18个月建筑工。现在回想起来，那段日子不像活在人间，更像活在一个巨大的、被太阳炙烤的金属罐头里。
一、第一口空气，就是50度的
落地迪拜国际机场，一股热浪从通道的缝隙里钻进来，扑面而来。那不是热，是烫。像有人拿吹风机开了最大档，对着你的脸猛吹。
当时是六月，凌晨三点，室外温度显示42度。接我们的是一辆老旧的中巴车，空调嘎吱嘎吱响，喷出的风带着一股霉味，没半点凉意。车窗外，城市的灯光像一条流动的金河，远处高楼的轮廓在夜色里像沉默的巨人。
我当时心里闪过一丝激动：这就是迪拜。可这份激动，在车子开进劳工营的那一刻，就彻底凉了。
车子拐下宽阔的高速路，开进一片看起来像临时搭建区的土路。路两边是成排的两三层的水泥板房，外墙斑驳，挂满各种空调外机，像无数个铁盒子堆在一起。这里叫“Sonapur”，意思是“黄金之城”，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名字。
这里住着迪拜几十万建筑工人，来自印度、巴基斯坦、孟加拉、尼泊尔，还有我们这些中国人。空气里混杂咖喱、汗水、廉价香水和沙土的味道。宿舍是八人间，上下铺，一个铁皮柜子就是你全部的私人空间。
没有所谓的客厅，只有一个嗡嗡响的风扇在天花板上徒劳转动。我放下行李，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，脑子里一片空白。窗外是别的宿舍亮着的灯，耳边是听不懂的乌尔都语和印地语。
我突然意识到，那个828米的奇迹，和我接下来要住的地方，根本不在一个星球。
二、太阳不是照你，是烤你
迪拜的夏天，没有“炎热”这个词，只有“酷刑”。早上四点，天还没亮，我们就得起床。简单吃点东西，大巴车会准时在营地门口等我们。
五点钟，准时到达工地。那时候的太阳刚刚升起，但温度已经飙到35度以上。我们必须抢在太阳发疯前，把最重最累的活干完。
我所在的工地，是靠近码头区的一片新开发住宅楼，十几栋楼同时开工。放眼望去，全是钢筋水泥的骨架，吊车的手臂在天空挥舞，像巨大的金属螳螂。噪音震耳欲聋，电钻声、切割声、捶打声，还有工头用各种语言混合的叫喊声。
我们中国人算一个小组，由一个中国工头带着，主要负责钢筋和混凝土浇筑。我的工作是绑钢筋。太阳一出来，那些被暴晒一夜的钢筋，摸上去跟刚从火里拿出来一样。
戴着手套也能感觉到那股烫。汗水刚冒出来，瞬间就被蒸发，只在衣服上留下一圈白色的盐渍。水壶里的水，不出半小时就变成温水，喝下去感觉五脏六腑都在冒热气。
工地上最怕的不是累，是中暑。我第一次中暑，是刚去两个月的时候。那天中午，我正埋头绑扎一处地基的钢筋网，突然感觉眼前发黑，耳朵里全是嗡嗡声。
我扶着钢筋想站稳，结果腿一软就坐了下去。工友看见我脸色不对，冲过来把我架到阴凉处。我当时感觉自己像一条脱水的鱼，除了喘气什么也做不了。
后来被灌了几瓶盐水，缓了半个多天才恢复过来。从那以后，我学会了“偷懒”——不是不做事，而是学会在工作的间隙，找任何一个能遮阳的角落躲上一两分钟。那两分钟，就是救命的时间。
迪拜法律规定，每年6月到9月，中午12点半到下午3点，禁止户外作业。这是死规定，所有工地都必须遵守。那两个半小时，是我们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光。
我们会找个板房或者地下室，几十个人横七竖八躺在地上。没人说话，都在尽力恢复体力。空气里只有此起彼伏的鼾声和空调机无力的嘶吼。
可就算在室内，那股闷热也像一张湿透的棉被，死死捂住你。
下午三点，哨声一响，所有人像被设定程序的机器人，重新走向那片被太阳烤成金黄色的工地。夕阳下的迪拜很美，火烧云铺满天空。但在我们眼里，那不是美景，那是信号——意味着一天最难熬的时刻终于要结束了。
三、工地上没有“外国人”，只有“干活的”
在迪拜的工地上，国籍是最没用的标签。没人关心你来自哪里，大家只关心你手脚快不快，力气大不大。我的工友，大部分是巴基斯坦人和印度人。
巴基斯坦的兄弟，普遍沉默寡言，干活非常卖力。他们很多人都是从一个村子出来的，互相之间很照顾。休息的时候，他们会围坐在一起，分食一种叫“馕”的干饼，配着浓稠的咖喱。
他们很少抱怨，只是默默干活，眼神里有一种认命的平静。
印度工友就活泼很多。他们喜欢聊天，喜欢唱歌，哪怕是在最累的时候，也能找到乐子。有个叫拉杰的印度小伙，是我们那组的开心果。
他会用蹩脚的中文跟我说“你好”“谢谢”，然后指着天上的飞机，做出一个要把它抓下来的滑稽动作。语言不通，我们就用手比划。他指指我的水壶，我点点头，他就明白我还有水。
我拍拍他的肩膀，竖个大拇指，他就知道我是在夸他活干得漂亮。这种交流很原始，但非常有效。
我们一起在50米高的脚手架上作业，风吹过来，架子都在晃。那时候，你唯一的依靠就是身边的工友。有一次，我脚下一滑，半个身子悬了出去。
旁边的巴基斯坦大哥一把抓住我的安全带，把我硬拽了回来。我当时吓出一身冷汗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。他只是拍拍我的后背，用生硬的英语说：“Be careful, brother.”（小心，兄弟。
）那个瞬间，我感觉什么巴基斯坦、印度、中国，都不重要了。在那个高度，我们都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。
我们吃饭也是一道奇特的风景。中午休息，大家各自拿出饭盒。我们中国工人吃的是公司食堂送来的中餐，两荤一素，米饭管够。
巴基斯坦工友吃的是他们自己带来的咖喱和馕。印度工友的饭盒里，通常是各种颜色的糊状物，配着米饭。我们偶尔会交换食物。
我给拉杰夹一块红烧肉，他会好奇尝一口，然后辣得直吐舌头。他会分给我一点他的咖喱土豆，味道很冲，但很下饭。时间久了，大家的口味都变得有点“国际化”。
在这种地方，能活着，能吃饱，就是最大的尊重。
四、一个月两千迪拉姆的生活
很多人以为，来迪拜打工能挣大钱。这话说对了一半。钱是比国内多，但绝对不是遍地黄金。
我的合同，技术工，一个月工资四千多迪拉姆，加班另算。折算下来八千多人民币。这个收入，在迪拜属于中低水平，但在我们老家，已经算是很高的工资了。
公司包住，也包吃，所以住宿和吃饭基本不花钱。每个月最大的开销，是往家里寄钱和打国际长途。我每个月会留下几百迪拉姆当零花钱，剩下的全部寄回家。
这笔钱，是老婆孩子的生活费，是父母的养老钱，也是我在这里忍受一切的唯一动力。
我们工地上大部分南亚工友，工资比我们低很多。一个普通的杂工，一个月可能只有一千到一千五百迪拉姆，折合两三千人民币。他们几乎不花钱。
我见过一个尼泊尔工友，一部手机用了五年，屏幕碎得像蜘蛛网，还在用。他们唯一的娱乐，就是晚上去营区的小卖部，买一瓶可乐，几个人分着喝。或者去网吧，给家里打视频电话。
营区里有很多非法的电话亭，用网络电话打回国，一分钟几毛钱，比正规运营商便宜很多。每天晚上，那些电话亭都挤满了人。男人们操着各种口音，对着手机屏幕喊“爸爸”“妈妈”，脸上是难得的温柔。
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，但我能看见他们眼里的泪光。有一个瞬间你会恍惚，我们这群看似坚硬如铁的男人，其实内心最柔软的地方，都留给了几千公里外的家人。
营区的生活很枯燥。除了上班就是睡觉。偶尔周末休息一天，大部分人会选择在宿舍补觉，或者洗一圈攒了一周的脏衣服。
也有人会结伴去“城市”里逛逛。我们说的“城市”，不是指哈利法塔或者迪拜购物中心，而是指德拉（Deira）老城区的市场。那里是另一个迪拜，一个更真实，更混乱，也更有人情味的迪拜。
狭窄的街道，拥挤的人群，卖香料的小店，卖廉价电子产品的铺子。你可以在那里花10个迪拉姆（约20人民币）吃一顿饱饭，买到5个迪拉姆一件的T恤。我们会在那里逛一下午，不买什么东西，就是想看看人群，听听嘈杂的声音。
因为在工地和营区，世界太安静，太单调了。
五、两个迪拜，一个看得见，一个看不见
我唯一一次去游客眼中的迪拜，是一个项目竣工后，公司放了两天假。我和几个中国工友，决定奢侈一把，去看看我们亲手盖起来的城市到底是什么样。我们换上最干净的衣服，坐上地铁，去了迪拜购物中心（The Dubai Mall）。
地铁站里冷气开足，和外面的世界完全是两个温度。车厢里挤满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，穿着光鲜，妆容精致。我们几个穿着工装裤和T恤的人挤在角落，显得格格不入。
没人看我们，但我们自己觉得浑身不自在。
一进购物中心，我彻底懵了。那是一个我无法想象的世界。巨大的水族箱里，鲨鱼和魔鬼鱼悠闲游动。
天花板上是闪烁的星空灯。每一个店铺都金碧辉煌，橱窗里的商品标价后面有好多个零。一个包，一个手表，可能是我一年的工资。
我们小心翼翼走在光亮的地板上，生怕踩脏了哪里。身边走过的，是穿着白袍的阿拉伯男人和穿着黑袍的女人，他们身上散发着浓郁的乌木香气，那是我们永远买不起的味道。
我们在里面逛了两个小时，感觉比在工地上干一天活还累。最后，我们在美食广场的角落，找到一家卖中式快餐的。一份炒面要40迪拉姆（约80人民币）。
我们几个人犹豫了半天，还是点了。那可能是我吃过最贵，也最难忘的一碗炒面。味道不怎么样，但我们吃得很慢，因为我们知道，这可能是我们唯一一次在这里吃饭。
吃完饭，我们走到外面，去看哈利法塔。白天的哈利法塔，像一把刺向天空的银色利剑。周围全是举着手机拍照的游客。
我站在人群外围，仰头看着塔尖。几个月前，我就在那栋楼旁边另一栋楼的五十多层，每天和钢筋水泥打交道。我能清楚记得，某一层的哪个角落，有一块我亲手浇筑的混凝土。
可现在，我站在这里，像一个最普通的游客，和它唯一的联系，就是手机里的一张合影。那一刻，我深刻体会到什么叫“两个迪拜”。一个是我们用汗水和生命建造的，金碧辉煌，供人欣赏和消费的迪拜。
另一个是我们居住的，被遗忘在城市边缘，由铁皮和沙土构成的迪拜。这两个世界，被一条无形的线隔开。我们建造了它，却永远不属于它。
六、沙子里的记忆
18个月，说长不长，说短不短。离开迪拜那天，还是凌晨。中巴车载着我们，沿着来时的路，开往机场。
车窗外，城市的轮廓在晨曦中渐渐清晰。那些我们亲手建起的高楼，在远处闪着光。工友们都很沉默，有人在打盹，有人在看手机里家人的照片。
我看着窗外，一句话也说不出。
这18个月，我学会了在50度的气温下活下去。我学会了用简单的单词和手势，和来自七八个国家的人做朋友。我学会了把所有的思念和辛苦，都咽进肚子里，然后在发工资的那天，转化成一串汇款单上的数字。
我失去了很多。失去了和家人相处的时间，失去了对所谓“诗和远方”的幻想。我的皮肤变得粗糙黝黑，手上全是老茧和伤疤。
但我也得到了一些东西。我得到了家人的生活保障，得到了内心的一种踏实。我亲眼见证了一座城市的生长。
我知道，那些宏伟建筑的背后，不只是设计师的图纸和投资人的金钱。更是我们这群小人物，用汗水、乃至生命，一砖一瓦垒起来的。迪拜的天空，一半是蔚蓝和星辰，另一半，是我们这些建筑工人的魂。
飞机起飞的时候，我从舷窗往下看。巨大的城市，像一张铺在沙漠上的电路板，复杂而精密。哈利法塔像一枚芯片，插在最中央。
我知道，我还会向别人夸耀，我参与建造了这座奇迹之城。但我心里更清楚。迪拜的奇迹，不属于塔尖上的人。
奇迹的真正底座，是我们这些被沙子掩埋，不被看见的普通人。那一滴滴的汗，比波斯湾的海水，还要咸。
迪拜出行Tips这是我一个建筑工，能给你的一些非游客视角的建议：
1. 尊重劳动者：当你在享受迪拜的奢华时，请记住，这一切都是由无数像我一样的工人建造的。如果你在路上看到他们，一个微笑或一句“Thank you”，对他们来说意义非凡。不要随意拍摄他们，这是基本的尊重。
2. 体验“另一个”迪拜：别只去迪拜购物中心和哈利法塔。花半天时间去德拉（Deira）的老黄金市场和香料市场逛逛。那里虽然拥挤、混乱，但充满了生活气息。
你可以看到迪拜更真实的一面，那里的物价也更贴近普通人的生活。
3. 理解高温：如果你选择夏天来迪拜，请务必做好心理准备。中午时分尽量不要在户外活动。你觉得热得受不了的时候，想想有几十万人在这种天气下进行高强度体力劳动。
你会对这座城市有新的敬畏。
4. 交通选择：地铁非常方便、干净、凉快，是游览城市主干线的好选择。但如果你想去一些更深入的地方，打车是必要的。可以用Careem或者Uber，明码标价，避免被宰。
5. 关于消费：迪拜的贫富差距巨大。你可以在米其林餐厅一掷千金，也可以在老城区花10迪拉姆吃一顿正宗的印巴餐。尝试一下路边的小餐馆，尤其是那些挤满南亚面孔的店，那里的食物便宜又地道，是工人们犒劳自己的“盛宴”。
6. 安全问题：迪拜整体治安非常好，监控遍布。但在人多拥挤的老城区，还是要保管好自己的财物。最重要的是，不要相信任何主动上来搭讪说要带你去“捡黄金”或看“便宜货”的人。
这里的骗局和它的高楼一样，需要你睁大眼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