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如有雷同纯属巧合
二月初二,料峭的春风还未完全赶走冬日残留的寒意,如烟似雾的细雨悠悠飘洒而下,轻柔地润湿了那曲折蜿蜒、泛着清冷光泽的青石板小径。
这天,洛欣雅再次穿上了那件象征着喜庆与姻缘的大红嫁衣。她曾被夫家以“无所出”的理由休弃归家,至今尚不足百日,而此刻,她即将步入人生中的第二段婚姻。
她的再嫁对象,是当今圣上身边最受宠信、权势滔天的年轻侯爷——武安侯江昇。
江昇年仅二十三岁,便跟随新帝起兵平定叛乱,在战场上屡建奇功,因而受封为侯。皇上还亲笔御赐“云起”二字为他的表字,这份荣耀加身,让他在京城中风头无两。
自新皇登基以来,武安侯府那朱漆大门前热闹非凡,每日车马喧嚣,前来提亲的媒妁络绎不绝,门槛都快被踏破了。
京中上下都在议论纷纷,一位年轻的公子好奇地问身边的朋友:“你说,究竟是哪家出身高贵、才貌双全的闺秀,能有幸成为这位少年英雄的妻子,和他共享这令人眼红的荣华富贵啊?”那朋友摇摇头,无奈地说:“这谁知道呢,估计得是个了不得的人物。”
然而,谁也没有料到,这场婚事竟是源于皇上酒酣耳热之际的一句戏言。
那一夜的宫宴,灯火辉煌如同白昼,轻柔的丝竹之声在空气中流淌,君臣们围坐在一起,尽情畅饮。
皇上醉意朦胧,脸颊泛着红晕,他突然指着江昇,大笑着说道:“你这般才华出众的俊才,要是能配个有福气的女子,那可真是一段佳话啊!”
一旁那些善于逢迎的大臣们立刻把这话记在了心里。
不久之后,就有人将洛欣雅的名字呈了上去。洛欣雅虽曾被休弃,但她出自书香门第。
圣口一开,旨意便如同不可违抗的命令下达了,没有人敢违背。
于是,这桩原本看似遥不可及的姻缘,就这样落在了洛欣雅这个二度出嫁的女子身上。
街头巷尾,两个妇人在闲聊,一个妇人满脸羡慕地说:“你瞧瞧这洛欣雅,可不就是飞上高枝的寒鸦嘛,以后肯定能享尽那锦衣玉食,尊荣无限啊。”另一个妇人也点头附和道:“是啊是啊,这运气来了真是挡都挡不住。”
世人眼中,她无疑是飞上高枝的寒鸦,从此可享锦衣玉食、尊荣无限。
然而,当洛欣雅第二次静静地躺在那张铺满了红枣和桂圆的喜床之上时,那红枣颗颗饱满红润,桂圆粒粒圆润金黄,寓意着吉祥如意,盖头轻柔地覆在她的面颊上,她的心中不但没有丝毫的喜悦,反而沉甸甸地压着一层怎么也挥之不去的忧惧。
她在心底暗自思忖着,深知于自己而言,这无疑是攀附权贵的机会;可对江昇来说,却是实实在在的委屈下嫁啊。
“这道圣旨,如同不可违抗的天条,我又能如何呢?”她轻轻叹息,喃喃自语道。
一道圣旨,威严而不容抗拒,她只能无奈地顺从,却无法抑制内心的担忧。
她满心忧虑地想着:那位年轻气盛、战功赫赫的侯爷,是否会对这由帝王醉语定下的婚事心生不满呢?
她又忍不住担忧:他会不会将这份不甘,尽数倾泻于她这个无辜的女子身上呢?
她的思绪渐渐飘远,不禁忆起第一次成亲时的情景。
那时,喜庆的红烛高高地燃烧着,明亮的烛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,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屋内的一切,锣鼓声震耳欲聋,喧闹声充斥着整个街道。
丈夫年轻俊朗,身姿挺拔,举止温文尔雅,是众人纷纷称道的才子良婿。
初次相见之时,她的心头微微一颤,仿佛有一股春意暗暗在心底涌动,她也曾满心幻想着与他执手相伴白头、琴瑟和谐和美的岁月。
彼时,庭院深深,幽静而雅致,桃李竞相绽放芬芳,粉嫩的花瓣在枝头轻轻颤动,柳丝如碧绿的丝带般拂过水面,泛起层层细小的涟漪。
她常常与夫君并肩在庭院中缓缓前行,听他轻声吟诗作赋,那优美的诗句如同潺潺的流水般从他口中流出,看花瓣随风轻轻飘落,悠悠地落入池中,仿佛连时光都变得无比温柔起来。
可好景不长,她渐渐察觉到,夫君的心中另有所系。
那位自幼便与夫君相伴、寄居在府中的表妹,总是在他面前巧笑嫣然,言语娇嗔,举止亲昵无比。
洛欣雅只能默默地选择退让,心中只想着守住自己的本分,维持表面的和睦就好。
“罢了,我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,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”她在心中无奈地安慰着自己。
但她终究还是低估了人心的冷酷。
婆家长辈一心想要扶正那表妹,将她视为眼中碍眼之物,最终以“三年无子”为由,毫不留情地将她逐出了家门。
回到娘家后,迎接她的并非是温暖的温情慰藉,而是冷漠疏离的态度。
洛家世代享有清誉,祖父曾经担任过白鹿书院的山长,在士林之中德高望重。
家中编撰的《女诫辑要》《礼训集解》等书籍,皆为天下女子树立了规矩典范,一时间广为传颂。
“如此看重门楣声誉的家族,怎能容忍一个被夫家休弃的女儿留在身边,坏了门风?”一位洛家长辈满脸不悦地说道。
于是,她被送往洛氏名下一处偏僻又荒凉的庄院,这无异于被流放一般。
彼时正值寒冬腊月,凛冽的北风呼啸着,如锋利的刀刃割在脸上,刺骨的寒意穿透单薄的衣衫,直抵肺腑。
那庄子里人烟十分稀少,破旧的屋舍东倒西歪,就连取暖用的炭火也没有供应。
屋内四壁空空荡荡,冷灶里没有一丝烟火气,夜里她只能蜷缩在薄薄的被子之中,依靠自己的体温来抵御严寒。
她本就身体虚弱、疾病缠身,经此一番折磨,很快便染上了风寒,咳嗽喘息不止。
“别去管她,这是上头的命令。”庄中一个仆役对另一个想要帮忙的仆役低声喝道。
所以无人去请医问药,更没有人给她递上一碗热汤。
她每日都穿着那件洗得发白、边缘已经磨损的旧裙子,在寒风中颤抖着前行,肚子饿得咕咕叫,常常一天只能靠半碗糙米稀粥来填饱肚子。
她就像一株被遗忘在荒芜角落的野草,在寒风冷雨之中孤零零地挣扎求生,好几次都濒临死亡的边缘,几乎就要葬身于这座阴冷幽寂的庄院之中。
“要是她能在这场重病中悄无声息地离世,那就再好不过了。”一个洛家子弟小声嘀咕着。
这般的境况,恰好符合洛家的心意。
在洛家人眼中,这个背负着所谓“污名”的女儿,要是能识趣地在这场重病中悄然死去,无声无息地从世间消失,那便是最理想的结果。
“她就是个多余又碍眼的累赘,早点消失也好,省得坏了咱们洛家的门楣清誉。”又一个洛家妇人满脸嫌弃地说道。
他们似乎早已将洛欣雅视作一个多余而碍眼的累赘,只盼着她早早消逝,好保全洛家那虚浮却至关重要的门楣清誉。
直到那一日,圣旨降临,皇上亲赐婚约的消息如惊雷般炸响在洛府上空。
洛家上下这时才猛地惊觉局势已经逆转,急忙派了几个仆役,火急火燎地赶往庄子,去把奄奄一息的洛欣雅接回府中。
此时的洛欣雅,长期被病痛和孤寂所折磨,早已瘦得不成人形,气息也是十分微弱,就像那即将燃尽的油灯,几近油尽灯枯。
“姑娘,咱们回府了。”仆役轻声说道。
所幸,她终究还是勉强撑过了这道死关,捡回了一条性命。
因此,对于天子赐予的恩典,对于那位即将成为她丈夫的武安侯江昇,洛欣雅内心深处满是难以言表的感激之情。
她在心底暗暗告诫自己:“其他那些奢望就别再想了。”
她不再奢望夫妻之间能情深意笃、相敬如宾,只希望在这段姻缘里,不被苛待,不遭凌辱,能有一个安稳的容身之处,能平平静静地过日子,安然地活着,那便已是天大的福分了。
她心里清楚,自己在这世上无依无靠,身后没有家族为她撑腰,也没有权势可以依仗。
“要是这次再出什么差错,洛家肯定不会再留情面了。”她暗自担忧。
倘若此次再有差池,洛家必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她彻底舍弃,任由她自生自灭。
于是,当武安侯江昇送别完宾客,脚步虚浮、身子摇摇晃晃地走进新房时,洛欣雅早已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。
新房里,红烛高高燃烧着,烛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,将整个屋子照得通亮,洋溢着一股喜庆的氛围。
大红的绸缎从房梁上垂落下来,绣着双喜字的帐幔随着微风轻轻飘动,每一处都彰显着新婚之夜的热闹与庄重。
“今日这酒,可真是喝多了。”江昇嘴里嘟囔着。
然而此刻的江昇,因为在宴席上饮酒过量,早已醉意朦胧,浑身散发着一股浓烈刺鼻的酒香。
他跌跌撞撞地踏上床榻,带着酒气的手掌随即抚上洛欣雅的脸颊,指尖轻轻摩挲着她那苍白而冰凉的肌肤。
洞房之内,红烛摇曳,烛光闪烁不定,映照着屋内的一切。洛欣雅见江昇这般模样,缓缓地阖上了双眼,身躯直直地僵在那里,一动也不动,好似一尊沉默无言的石像,她想用这种方式向对方表明自己的温顺与服从。
她在心里暗自想着,顺从江昇,像敬奉主人一样尊敬他,把他当作尊贵之人侍奉在左右,以侯爷的礼节来对待他,这便是对这位救命恩人、给予她新生之人最好的报答了。
她轻声呢喃:“只要我不将他当作夫君去爱恋,不去奢求那温情与怜惜,或许我的日子便能平平静静、安然无波地过下去了。”
此时的江昇,显然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饮了多少杯酒,他呼出的气息里满是浓烈的酒气,只要他一靠近,那股炽热而霸道的气息就如同汹涌的潮水一般,瞬间将洛欣雅整个人都笼罩其中。
那气息浓烈且强势,就和他本人一样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与掌控之力。
他大踏步走到床边,并未与洛欣雅多说一句话,也没有试着去交流彼此的心意或者建立情感纽带。
甫一上床,他便伸出手轻轻触碰洛欣雅的面容,见她没有丝毫抗拒的意思,便立刻俯下身去,亲吻她的脖颈。
他一只手掌顺着她的衣襟,缓缓地探入内衫,另一只手则沿着她的腰肢向下摸索,动作急切又毫不掩饰,透出几分粗鲁与本能的冲动。
对洛欣雅而言,眼前这个男人,不过是在合卺酒时匆匆看了一眼的陌生人,她连他的五官轮廓都还未曾看清,他完全是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存在。
可既然已经拜堂成礼,依照世俗的礼法,他便拥有了这样的权利,而她作为妻子,也必须履行这份无可推卸的夫妻义务。
洛欣雅在心底长叹一口气,悄然放慢了呼吸的节奏,静静地承受着这一切,心中默默地默念:“只要能活下去,便是最大的希望。”
江昇也不知到底饮下了多少烈酒,那浓重的酒味在他鼻息间肆意弥漫,好似一张无形的网。他一靠近她,那股汹涌的气息便如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,让她整个人仿佛置身于酒的漩涡之中。
房间里烛火摇曳,那股气息凛冽又强势,恰似他平日里一贯行事的作风,霸道而不容置疑。
他并未像寻常夫妻那样温言细语地交流,也没有耐心去试探她的心意。甫一踏入这新房,屋内的红烛跳动着微弱的光,他便径直朝着床榻走去。
走到床边,他抬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。指尖带着微微的凉意,可那动作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,仿佛他只是在确认一件属于自己的物件是否完好无损。
见她垂眸不语,也并未闪避,他的眼中迅速掠过一丝暗沉。随即,他俯身吻向她的颈侧,唇齿间呼出的气息带着压迫般的热度,好似一团炽热的火焰。
一只手顺着她月白色中衣的下摆悄然探入,指节擦过她腰际的肌肤,那轻微的摩擦瞬间激起一阵战栗,好似寒风吹过湖面,泛起层层涟漪。
另一只手则沿着裙裾向下摸索,动作急促又粗野,没有一丝怜惜之意,仿佛对待的不是一个鲜活的人,而是一件可以随意摆弄的物品。
这人,是她仅仅在合卺酒盏举起时匆匆瞥了一眼的陌生男子。那时屋内红烛高照,烛光映得整个房间红彤彤的,她头上盖着红盖头,遮得她什么都看不清,甚至连他的眉眼轮廓都未能看清。
可既然三书六礼都已行过,也拜过了天地祖宗,名分已然确定,他便有了这般肆意妄为的权利。
“这是你身为江家新妇必须承受的义务。”他低声说道,声音低沉而冷漠。
洛欣雅缓缓闭上双眼,努力将呼吸压得极轻极缓,就如同深潭里的静水,不起一丝波澜。
她只能默默忍耐,也只能保持沉默。因为此刻对她而言,能够活命才是最紧要的事。
武安侯纵然不敢明目张胆地违抗圣旨,可一旦她迈进了这座朱红色大门的深宅大院,成了江府名册里的一个名字,
她不禁暗自思忖,倘若他对自己心生厌恶,想要效仿当年洛家的手段,让自己在悄无声息中在内宅病逝,然后对外宣称“体弱不治”,对他来说,不过是动一动念头就能办到的事情。
此时,窗外的夜色浓得就像泼洒的墨汁,浓稠得化不开,凛冽的寒风从窗棂的缝隙中钻了进来,吹得那烛火摇曳不定,光影晃动之间,仿佛有呜咽的低鸣声传来,宛如幽魂在她耳畔啜泣,像是在为她这未知的命运哀悼。
她的心中翻涌着强烈的对生的执念,她不甘心就这么湮灭在这座外表金玉其外、内里却败絮其中的侯府之中。
她咬了咬牙,暗自发誓,一定要在这步步都暗藏杀机的深宅里,挣扎着求生存,哪怕只能苟延残喘,也一定要活下去。
而武安侯江昇,正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触怒的存在。
然而,这几日他的所作所为,却让她再也没办法用麻木来欺骗自己,假装一切都安然无恙。
她心中满是疑惑,忍不住在心里嘀咕:“不知他是真的不通男女之间的情事,还是故意这么做的,每一次靠近,都像刀刃刮骨一样,让我痛彻心扉。”
倘若他是个十四岁的少年郎,还没有经历过男女之事,懵懂无知,洛欣雅或许还能说服自己相信他是不懂分寸。
可江昇都已经二十三岁了,比她年长两岁,早就过了该立业成家的年纪。
屋内那昏黄的烛光,映照出墙上扭曲晃动的影子,两人交叠的身影被拉得细长,就像鬼魅盘踞在那斑驳的墙皮之上,透着几分阴森诡谲的气息。
江昇是去年跟着新帝从封地起兵,一路浴血奋战攻入京城的将领,京中那些权贵对他的过往了解得很少,对他的性情更是捉摸不透。
在寻常百姓家,男子到了二十三岁的年纪,通常膝下的儿女都能诵读《千字文》了,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没迎娶正妻。
所以,尽管他刚踏入京城的时候,身边并没有女眷相伴,但各家在私底下都暗自揣测,他极有可能早年就已经有了妻室,后来因为一些变故,两人离散或者妻子不幸亡故,这才导致他如今孤身一人。
洛欣雅心中暗自思忖,若他曾有过婚姻经历,又怎会对闺房之事如此生疏呢?除非——他是故意装作这般模样。
果然,他的心中藏着怨恨,果然,她不该对他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与期待。
未曾料到,这个人竟然比她的前一位夫君更加令人不堪。
毕竟,那位前夫虽然冷淡寡言,但从未在枕席之间刻意去折磨她。
此刻,屋内的空气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冻结成了冰,沉甸甸的,让人感觉快要窒息。
屋内的烛火摇曳着微弱的光,将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拉扯得忽长忽短。
洛欣雅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节奏,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,试图借着掌心中尖锐的疼痛,来分散身上那难以忍受的煎熬。
可那痛楚实在是太过剧烈,终究还是让她失去了克制,一声压抑的闷哼从她的喉间逸出。
江昇的动作骤然停了下来,眉头微微蹙起,低声问道:“疼吗?”
洛欣雅轻轻摇了摇头,努力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平稳而柔和,回答道:“回侯爷,不疼。”
江昇缓缓地收回了手,起身离开了她的身体,退到了床沿边。
洛欣雅缓缓地睁开了双眼,就在他即将下床的时候,她的指尖悄然勾住了他半片染着熏香的衣角。
她心中默默地思量着,原来男子都遵守着这样的规矩——无论欢愉还是苦痛,女子都不能发出声音。
上一次,同样也是新婚之夜。
屋内红烛高照,锦被飘香,她对那位容貌俊逸的夫君几乎是一见钟情,情动之时忍不住轻轻地唤出了声,情难自禁地环住了他的肩背。
读书人到底是读书人,就算在闺房之中,也十分讲究礼法规矩。
明明他自己早已气息紊乱,难以克制自己,却还是停下了动作,冷冷地斥责她:“轻浮。”
那时的洛欣雅正值青春年少,心中还怀着对夫妻情意的朦胧憧憬。
她不明白,一个女子真心喜爱自己的夫君,怎么就成了一种过错。
她曾为此满心委屈,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垂泪,以为是情深不寿,是自己太过痴心造成的。
可如今,即便疼痛如刀割一般袭来,洛欣雅也不敢再流露出半分委屈,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直冲头顶。
庄子里那场濒死的记忆再次翻涌而来,像浓雾一样裹住了她的呼吸,让她四肢发软,止不住地颤抖。
她不能激怒江昇,因为她早已无路可退,天地如此之大,竟没有一处能让她安身立命。
房间里,烛火微微摇晃,昏黄的烛光映得床帷泛出淡淡的橘光。
洛欣雅用微微发颤的手指攥住了江昇的衣角,衣衫凌乱地跪坐在锦被之上,低垂着眼睫,声音轻得像蚊子叫:“侯爷恕罪。”
江昇本已起身准备离开,脚步顿了顿,终究还是坐了回来,但始终沉默不语。
光影交错之间,他的身影投射在纱帐上,如山岳一般压下来,将她整个人笼罩在其中。
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,灼热而深沉,却不敢贸然抬头,更不知道是否该伸手去触碰他。
她心里犯起了嘀咕,忍不住小声问自己:“在这床榻之间,除了不能出声,是不是还有不能触碰他的规矩呢?”
她又暗自思索:“要是我主动一些,他的怒意会不会消散呢?还是说,反而会点燃他更深的雷霆之怒?”
所幸,他并未将衣角抽开,而是任由她紧紧抓着那一片衣角——或许,事情尚有转圜的余地。
屋内烛光摇曳,光影在墙壁上晃动,洛欣雅屏息凝神,双手依旧紧紧攥着那片衣角,再次低声恳求道:“侯爷息怒,妾身再也不敢了。”
江昇缓缓靠近了些,最终几乎与她肩并着肩坐下,他温热的气息再次轻轻拂过她的耳畔,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。
他抬起手,指尖轻轻托起她的下巴,迫使她正视自己,说道:“看着我。我弄疼了你,你为何要道歉?”
洛欣雅顺从地抬起眼眸,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端详江昇的脸庞。
他生得极为英挺,眉骨高峻如山峰,鼻梁笔直似利剑,身形高大健硕,浑身散发着一身武将的凛然气度,与她前一位夫君那温文尔雅的模样截然不同。
他望着她的眼神里藏着几分探究,却并无明显的怒色。
洛欣雅心头稍松,语气愈发柔顺地答道:“妾身不该发出声响,扰了侯爷的兴致,往后定当谨言慎行。”
她自觉言语谦卑,姿态已放至最低,却不料江昇的眼神骤然一沉,掌下的力道也加重了几分。
他虽未发作,但那气势却似乌云压城,风雨将至,令人窒息。
洛欣雅不知哪句话触了他的逆鳞,本能地向后缩了缩,挣开了他钳制下巴的手指。
江昇望着自己悬在空中的手掌,嗓音低沉如铁,质问道:“是他教你的?不准你在床笫之间发声?你躲什么?你以为我要打你?他竟然还动过手?”
他口中的“他”,不言自明。
她的第一任夫君从不曾施暴,更未在私密之时对她有过丝毫粗待。
无论江昇此刻是出于何种情绪发问,她都不能与他谈论这些过往。
与现下丈夫谈及前尘旧事,尤其是闺房秘辛,简直是自寻死路。
洛欣雅不敢再后退,尽管江昇语调平静,但她分明感知到,武安侯此刻怒意翻腾,只是隐而不发。
是因为又想起她曾嫁作他人妇?毕竟这场婚事,并非出自他的本心,他心生怨怼,也在情理之中。
今夜漫漫长路尚未走完,若他怒火难平,接下来的折磨只会尽数落在她身上。
她是真心想在这侯府安稳度日的,若要立足,唯有设法安抚他的情绪,将这场风波悄然化解。
洛欣雅咬了咬唇,眼神中流露出坚定,鼓起勇气靠近他,伸手轻轻拉住他的袖口,仰起脸,努力挤出一抹温婉笑意,说道:“没有的事,侯爷息怒。”
月光像碎银般从雕花窗棂间漏进来,斜斜地铺在床前的红毯上,映得帐幔轻晃,烛影摇红,满屋都浮动着一层迷离的光晕。
江昇垂眸看着她,任她指尖轻轻勾住自己袖口,那原本如刀锋般凌厉的眼神,在她微微发颤的指节下,竟悄然软了几分。
这就消气了?
可洛欣雅心里清楚,这才刚刚开始试探。
难道这位武安侯,偏爱女子主动些?
可上一任夫君陆辰,最厌烦她靠得太近。
她尚摸不清江昇脾性,只能屏息凝神,细细打量他眉梢眼角的每一丝变化,揣摩他心底究竟在想什么。
她的手指顺着他的衣袖缓缓上移,滑过小臂,触到那一块结实紧绷的肌肉时,指尖猛地一顿,像是被烫着了一样,却又强忍着没缩回去。
她终于停住了,嗓音压得极低,柔得像春夜的风拂过竹帘:
“夜深了,让我服侍侯爷安歇吧。”
江昇身子一僵,目光倏然锁住她,颈侧青筋随她指腹的游走轻轻跳动,呼吸也渐渐粗重起来。
“你同我说话,不必总用‘妾身’,太生分。我不喜欢。”
洛欣雅点头应下,声音依旧温软:“是,我记住了,侯爷。”
她继续抬手,指尖落在喜服盘扣上,动作轻缓。
那扣结并不复杂,可她试了两次,都没能解开。
第三次尝试时,她才猛然察觉——原来是自己的手在抖。
寒意从心口蔓延而出,早已浸透四肢百骸。
哪怕她咬牙强撑,指尖仍是冰凉僵硬,连关节都泛着青白。
江昇忽然覆上她解扣的手,触到那一片刺骨的冷,心头猛地一震,方才翻腾的热意瞬间冷却。
他一把将她双掌拢入掌心,紧紧包住。
他的手掌宽厚,带着常年握剑磨出的薄茧,却源源不断地传来暖意。
很暖。
洛欣雅死死咬住牙关,不让自己发抖。
今日是新婚之夜,她必须留住他。
可那自灵魂深处涌起的恐惧,像阴云压城,层层叠叠,缠绕不休。
她扬起一抹笑,讨好而温顺:“怎会不情愿?能服侍侯爷,是我几世修来的福分。”
江昇却不为所动,眼中没有得意,反倒掠过一丝心疼。
他一把捞起大红喜被,将她整个裹住,严严实实,仿佛怕她受一丝风寒。
“你明明怕得直抖,不必强撑。我们……可以慢慢来。”
说罢,他起身离榻,一步步后退,直至身影彻底退出她的视线,连投在锦被上的影子也消失不见。
他走到桌边,提起茶壶倒了一杯冷茶,仰头饮尽。
接连喝了三杯,躁动的心绪才稍稍平复。
然后他转身朝门外走去,脚步沉稳,似已打定主意不再回头。
手刚搭上门环,却忽然顿住。
他缓缓回身,目光穿过昏黄烛光,落在被衾中蜷缩的身影上:
“往后莫再说什么‘侍奉’之类的话,也别再唤我侯爷。既成了夫妻,你要么称我夫君,要么直呼我名。我名江昇,字云起——你还记得吗?”
洛欣雅裹在被子里,望着他决然离去的背影,喉头哽住,终究没能喊出挽留之语。
她不是不愿低头,更不是在乎颜面。
在这世上,与活命相比,尊严从来不堪一击。
可她已多次示弱相留,若再苦苦哀求,只怕适得其反,惹他生厌。
她只能低声道:
“是,夫君,我记下了。”
江昇静立片刻,又深深看了她一眼,终是未再多言。
他依旧穿着那身大红喜服,推门而出,身影没入夜色之中。
洛欣雅无力地倒回床榻,望着头顶绣着并蒂莲的帐顶,心中一片灰冷。
这个开端,实在糟透了。
新婚之夜,新郎着喜服离去,明日府中上下必会传遍——侯爷嫌弃这位二嫁的夫人,圆房未成便弃之不顾。
人情冷暖,趋炎附势,处处皆然。
可想而知,日后这府中那些有权有势的婆子与管事,定不会再将她放在眼里。
她在侯府后宅的日子,恐怕会愈发举步维艰,如同行于荆棘之上,步步带血。
洛欣雅心头沉甸甸的,忧思如云般盘踞不去,脑海中反复推演着应对之策。
江昇身为禁军统领,执掌京师十五万禁军,肩负护卫天子安危的重任,职责非同小可。
他每十日才得一次沐休,平日里事务繁杂,难得片刻清闲。
而身为统领,人情往来更是频繁,若夫妻之间情意淡薄,他又怎会轻易将这宝贵的休沐时光留给她?
侯府占地广阔,前院与后院界限分明,彼此隔绝如两重天地。
倘若他不来寻她,或许数月乃至经年都难见一面。
夫妻相处,纵然无法心意相通、情深似海,至少也应相敬如宾,维持表面的和顺。
而这份和睦,最关键的便是相处的时间——必须让他愿意踏入她的院落,愿意将光阴留在她身边。
不知此次成亲,皇上恩准了他几日假期。
明日,她须另寻良策,再试一次,无论如何都要设法将他留下。
今日乃是大婚之日,洛欣雅清晨便已起身忙碌,此刻夜已深沉,寒露浸阶,烛火摇曳。
她早已疲惫不堪,思绪纷乱中夹杂着困倦,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。
一边忧心忡忡地思索对策,一边在昏昏沉沉中打起盹来。
迷蒙之间,仿佛坠入梦境,竟又见到了上一任夫君陆辰的身影。
她被陆家休弃之事,不过是数月之前——冬月间的事罢了,距今尚不足百日。
可如今回想起来,却恍若隔世,遥远得像是前世轮回中的旧事。
久远到连陆辰那曾令她心动不已的俊美容颜,在梦中也变得朦胧不清,只剩轮廓依稀。
记得那年冬月,天气已寒,枯枝覆霜,庭院寂寥。
陆辰却突然接到外派南巡盐务的差事,须即刻启程。
他站在廊下看着她默默收拾行装,语气平静地叮嘱道:
“此行紧急,需轻装简从,只带些日常所需即可,其余物件到了当地再置办不迟。”
这一去,往返行程少说也要耗去大半年光景。
那时洛欣雅心中莫名涌起一阵慌乱,仿佛预感将有变故降临,便忍不住恳求:
“我可不可以随你同去?”
陆辰摇头拒绝,神色冷淡:
“我是奉旨办事,岂能携家眷同行?况且你如今掌管家务,府中大小事务皆赖你操持,怎能擅自离府?”
那是她最后一次向他低头乞求。
陆辰离开的第二日,婆婆便递来一封休书,纸页冰冷,字字如刀。
三年夫妻情分,就此一刀斩断,不留余地。
这三个月以来,自她离开陆家,从未梦见过陆辰。
而今在这半梦半醒之际,竟又遇见那个面容模糊的他,心中积压多年的情绪骤然翻涌。
她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,声音颤抖地质问:
“三年朝夕相伴的情意,你竟如此狠心!”
若是和离,她尚可归宁母家,或有一线生机。
可一纸休书落下,过错全归于她一人之身,洛家又岂会容她再入门庭?
梦中的陆辰依旧沉默,未发一言。
那身影如同夜空中即将隐没的星辰,渐渐远去,消散于无边黑暗之中。
哪怕是在梦里,他也未曾为她停留片刻。
就在她意识游离、似醒非醒之时,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拂过她的脸颊。
有人,悄然拭去了她眼角滑落的一滴清泪。
随着那滴晶莹泪珠悄然坠落的,还有一声轻得几乎被夜风吞噬的叹息。
烛火在红纱帐外微微摇曳,映出两道朦胧的人影,屋内炭盆里的火光噼啪作响,暖意融融,却仍压不住深夜的几分寒意。
江昇的手指尚停留在她的脸颊边,指尖微凉,却因那一滴温热的泪水而变得湿润。
这轻微的触碰,惊醒了沉睡中的洛欣雅,她从梦的深渊中浮起,意识尚未完全归位。
她睁开眼,目光落在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上——那是她的夫君,江昇,武安侯,此刻却像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陌生人。
她本能地攥紧锦被,膝行后退,背脊抵住床头雕花的角落,仿佛要将自己藏进那方寸阴影之中。
江昇的手仍悬在半空,指节修长,沾着她未干的泪痕,在昏黄烛光下泛着微弱的光泽。
片刻怔忪后,洛欣雅终于记起今夜是她与江昇的新婚之夜,此地是侯府正院的婚房,四角垂着绣金流苏的帷帐,香炉里焚着安神的沉水香。
她暗自庆幸方才没有惊叫出声,更怕自己在梦中失言,泄露了心底的秘密。
她定了定神,缓缓向前挪动几步,伸手握住他尚悬着的手,唇角扬起一抹温婉笑意:
“我以为夫君已离去了。”
江昇神色未动,对她的梦呓只字不提,仿佛那声叹息从未存在。
他任由她牵着手,另一只手也覆了上来,掌心滚烫,将她的双手稳稳包裹其中,低声道:
“新婚之夜,我能去何处?我见你衾被微凉,便命人添了几盆炭火。”
不知是新添的炭火渐渐燃旺,驱散了寒气,还是他身为武将常年习武,体内阳气旺盛,被他如此握着手,洛欣雅竟真的感到一股暖流自指尖蔓延至全身。
她又往他身边靠了些,肩线轻轻贴上他的臂膀,低低应了一声:
“夫君可要歇下了?”
她的靠近带来一缕清冽的气息,似初雪拂过梅枝,夹杂着女子肌肤间淡淡的兰麝幽香。
冷与热在空气中交织缠绕,如丝如缕,若有若无。
呼吸交错,气息相融,彼此难分。
江昇松开她的手,从袖中取出一只素白瓷瓶,瓶身小巧,釉面光滑,瓶口封着淡青色的蜡。
他声音略显沙哑,像是压抑着某种情绪:
“方才伤着你了,是我的疏忽,这是止痛化瘀的药膏,我特地带了来。”
虽确有不适,但并未到疼痛难忍的地步。
可这是武安侯亲自送来的药,是他作为夫君、也是她未来倚仗之人的一份心意。
他是她的东家,她往后在侯府的岁月,皆系于他一念之间。
无论这份好意是否必要,最好都欣然接下。
若她推辞,惹他不悦,待他日真正需要时,恐怕连这点温情都不会再有。
洛欣雅依旧含笑,伸手欲接过药瓶:
“多谢夫君。”
她的指尖刚触到瓶身,江昇却未松手。
她抬眸望向他,眼中浮起一丝不解。
江昇也看着她,目光深邃,带着无声的询问。
两人视线交汇,静默如夜。
洛欣雅读懂了他眼中的意思,心头猛然一颤,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击中。
江昇并未催促,只是静静凝视着她,目光如炬,不肯稍移。
那眼神所传递的讯息,赤裸而直接。
洛欣雅垂下眼帘,睫羽轻颤,缓缓松开了手指,声音细若蚊呐:
“夫君,我自己来便可。”
江昇却反手扣住她欲缩回的手腕,力道不重,却不容挣脱:
“我得亲眼看看,不然心中不安。”
要在那个地方,当着他的面,由他注视着涂抹药膏。
若他只为求欢,她闭眼忍耐,当作身外之事,也就罢了。
可他执意要做这件事,却显得格外诡异,近乎亲密得逾越常理。
甚至,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玩味与掌控。
卧房内,一对龙凤花烛正静静燃烧,烛火跳跃着,在红纱帐间投下摇曳的光影。
昏黄的光晕洒满房间的每个角落,将雕花木床、绣帷锦帘、铜镜妆台都染上一层暖融融的绯色。
灯影之下抚弄美人,或许正是武安侯江昇心底深处隐秘的偏好。
顺从他,莫要激怒他。
洛欣雅低垂着眼睫,声音轻若蚊呐:
“是,夫君。”
江昇今夜却并不满足于这般恭敬的回应,语气微沉地说道:
“我是你的夫君,不是你从前的上官。抬头看着我说话,别总低着头。若觉得好,便说‘好’;若觉得不好,也要如实告诉我。”
洛欣雅缓缓抬起眼眸,与他对视片刻,轻轻点头:
“好。”
她用锦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,仿佛那是唯一的庇护。
稍作思忖后,她在被窝里悄悄褪去贴身的亵裤,动作极轻,像是怕惊扰了这静谧的夜晚。
随后,她蜷缩进柔软的衾褥之中,像一只藏匿风雨的小兽。
江昇见她已躺下,心下了然——这是默许的信号。
他曾说过会慢慢来,可他终究是个沙场归来的武将,骨子里带着粗粝与直率,并非那些温文尔雅的读书人。
对他而言,这样的“慢慢来”,已是极致的克制。
这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,由当今圣上亲赐婚约,皇后娘娘亲自登门至洛家提亲,礼数周全,无人可挑瑕疵。
六十四抬厚重聘礼,八人大轿迎亲,十里红妆铺展于长街之上,锣鼓喧天,宾客盈门。
她是从侯府正门堂堂正正迎进来的夫人,不是暗中纳的妾,也不是权宜之计的联姻。
她是属于他的,名正言顺,天经地义。
江昇踱步至屋角的铜盆前,卷起广袖,露出结实有力的手臂。
他取过香胰子,一寸寸搓洗掌心指节,每一处褶皱都不曾遗漏。
清水微凉,泡沫细腻洁白,映着他冷峻的侧脸。
洗罢,又以素净的细棉巾帕缓缓擦干,动作一丝不苟,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仪式。
这才转身,朝床榻走去。
洛欣雅耳畔传来清晰的水声,接着是他一步步走近的脚步声,沉稳而缓慢。
然后是衣料摩擦的窸窣,是他坐在床沿的声音,是锦被被掀开的一角。
等待,总是最折磨人心的。
她胸口剧烈起伏,心跳如擂鼓般撞击着肋骨,几乎要冲破胸腔。
呼吸急促,喉咙发紧,仿佛下一瞬就要窒息。
失去了被子的遮蔽,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裸露与不安。
眼前之人既是她的夫君,又是她尚未真正了解的陌生男子。
江昇那只滚烫的手,猝不及防地触上了她冰凉的脚踝。
那一瞬间的温差令她猛地一颤。
她本能地想要抽回脚,却没有用力挣脱——那是一种无声的抗拒,藏在细微的僵硬与退缩之中。
江昇察觉到了,却并未强迫,只是将手掌轻轻覆在她脚踝上,语气温和地问:
“怎的连脚也这般冷?”
洛欣雅下意识往里缩了缩,声音细弱如丝:
“天生如此,一向畏寒。”
江昇的手顺着她的动作跟过去,温柔却不容拒绝地拉开:
“那倒正好,你天生怕冷,我偏偏生来怕热。别躲,很快就好。”
一切发生得太快,快得毫无预兆。
一阵冰凉的药膏涂抹在肌肤上,带来刺骨的寒意。
紧接着是火热的手指探入,带着长期握剑磨出的薄茧,粗糙却精准。
触感鲜明而强烈,却又转瞬即逝,正如他所承诺的那样——一触即离,快得来不及反应。
洛欣雅整个人如同遭雷击般僵住,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,脑中一片空白。
江昇却神色如常,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日常琐事。
他从容地上完药,再细心地为她拉好锦被,将她重新裹进温暖之中。
她脸上仍残留着震惊与错愕,双唇微张,眼神涣散。
可江昇只是平静地看着她,语气平淡如叙家常:
“有些红了,明日我再给你看看。”
明日?还要看?
洛欣雅的喉咙像是被一块烧红的炭堵住,连呼吸都带着灼痛。
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她的夫君,礼法上早已写得清清楚楚。
可身体却像一具不听使唤的木偶,僵硬地抗拒着任何靠近的气息。
哪怕他是武安侯,是皇上亲封的禁军统领,是这京城中最炙手可热的新贵。
在她眼里,他仍是个陌生人。
陆辰不会给她留活路,洛家也不会容她回头。
此刻唯一的生路,就是眼前的江昇。
寒意从指尖爬满全身,牙齿微微打战,她终于启唇,声音轻得几乎被夜风吹散:
“好。”
江昇重新净了手,水珠顺着指节滑落,在烛光下泛着微光。
他缓步走向床榻,动作从容得仿佛只是去取一本书。
一边走,一边随意开口,语气轻松得像在聊天气:
“火盆添多了些,屋里燥得很。我自小就畏热。”
话音未落,他已经利落地褪去大红喜服,再解中衣。
上身赤裸,露出结实紧绷的肌肉线条,腰腹间一道深褐色的旧疤横贯其上,像岁月刻下的烙印。
察觉到她的目光停留,他没有回避,反而转身翻找搁置衣物的地方,将宽阔的后背坦然展现在她眼前。
那背上布满纵横交错的伤痕,有的已褪成银白,有的仍隐隐发暗。
洛欣雅凝视着他身上的累累旧创,终于真切意识到——自己嫁的是一个真正上过战场、拼过生死的将军。
书斋里的公子与沙场上的武将,本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。
他年纪轻轻便封侯拜将,世人只羡其荣耀显赫,可谁曾见过他在血泥中挣扎求生的模样?谁又听闻过他在深夜因旧伤抽痛而咬牙忍耐的呻吟?
屋内静得出奇,只有铜壶滴漏发出细微声响。
江昇似是没寻到合适的地方,只得转回身来,脚步更近了些,随手将衣物搭在床边的紫檀木衣架上。
距离一拉近,那些疤痕显得更加清晰可怖,仿佛无声诉说着过往的惨烈。
他这般毫不避讳地展示自己,明明白白地任她看个清楚。
洛欣雅纵使心乱如麻,也不得不开口,以尽妻子之责:
“这些伤……如今还疼吗?”
早年最痛的时候,他曾高烧三日不醒,疼得把床板都抓裂了。
如今早已结痂成旧忆,怎会再痛?
可江昇却抚着腰间的疤痕,语气笃定:
“疼得很。”
既然问了,就不能半途而废,否则显得敷衍冷漠。
既然夫君说疼,那便是疼,无论真假,洛欣雅只得顺着他的话接下去:
“是我思虑不周,明日我便延请大夫入府,仔细诊视一番,好好为夫君调理身子才是。”
江昇侧目望她一眼,眸底终于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,如同冰面裂开一道微光。
他抬手放下绣金线的床帐,轻纱垂落,将两人笼罩进一方隐秘天地。
钻进锦被之中,他贴近她躺下,气息温热地拂过耳畔,低语道:
“新婚第二日便请大夫上门?外人听了,怕是要揣测夫人对我不甚满意。”
帐内空间骤然缩小,暖意裹挟着彼此的呼吸交织在一起。
同盖一床绣着鸳鸯戏水图的喜被,他上身赤裸,她下裳未着,仅隔着一层薄如蝉翼的里衣,肌肤几乎相贴,距离近得不能再近。
暧昧的气息随着他那句意味深长的话语悄然弥漫开来。
洛欣雅浑身僵硬,双臂不由自主环抱胸前,蜷缩着身子侧卧过去,试图拉开些许微不可察的距离,低声回应:
“是我考虑不周……”
话音未落,她刚侧过身,江昇也随之翻转,顺势贴近,一只手自然地搭上她的肩头,那点可怜的距离瞬间化为乌有。
她的单薄脊背紧贴着他宽厚滚烫的胸膛,他的一条腿悄然伸来,脚掌覆上她冰冷的足尖,为她驱散寒意。
两人在红绡帐内相拥而眠,体温交融,气息缠绕,仿佛命运在此刻真正开始交汇。
有什么紧贴着她的背脊。
空气仿佛凝固,剑拔弩张的气氛在屋内悄然蔓延。
他站在她身后,气息沉稳却暗藏汹涌,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,只等一个契机便扑向猎物。
她是个曾经嫁作人妇的女人,对男女之间那些隐秘的事,心知肚明。
此刻抵在她腰后的灼热,她清楚那是怎样一种欲望的征兆。
他想要什么,早已不言而喻。
尽管他曾低声说“不必勉强”,语气柔和得近乎体贴,但洛欣雅并未信以为真,更不敢将这句话当作他对她的承诺。
上位者偶尔流露的温柔,不过是施舍般的恩典,听过便罢,切莫当真,也别奢望他会始终如一地守诺。
夫妻之间的伦常,是天地所定的大义。
当他情欲升腾时,若真要行房事,随时都能推翻先前的退让,也随时有权收回那句轻飘飘的“不必”。
无论她是否愿意,这都是礼法赋予他的绝对权力。
今夜,不会有人来阻止他——连她自己也不会。
他从背后环住她,双臂收拢,将她圈入怀中。
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,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。
两人贴得极近,近到她能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,近到她的肌肤开始发烫,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炙烤。
然而江昇却似对自己的冲动毫无作为,只是虚虚地抱着她,没有进一步的动作。
他反倒将鼻尖轻轻埋入她衣领深处,深深嗅闻,像是在捕捉某种久违的气息,同时用低缓的语调与她聊起琐碎的日常:
“你身上用的是什么香?”
洛欣雅心头一紧,摸不清他此举背后的用意,只能僵直地躺在他怀里,不敢轻举妄动,声音微颤地答道:
“是雪中春信。”
江昇又往前靠了靠,脸颊几乎贴进她颈侧的布料里,细细嗅着那缕幽香。
雪中春信,取意于踏雪寻梅之际,忽见寒枝绽放第一朵梅花的刹那芬芳。
真正上乘的雪中春信,香气须得轻盈、雅致、清淡、冷冽,若有似无,如烟似雾,方能契合其名中的意境。
江昇闭目细品,片刻后再度开口,语气带着几分探究:
“是你自己调配的?和市面上卖的有些不同。”
雪中春信的制法讲究至极,需采集大雪初停后,梅花花蕊上尚未融化的积雪,融入香料之中。
每一株梅树的香气都略有差异,因而每个人亲手调制的雪中春信,也都各具风骨。
去年冬月,陆辰离京远赴边关,洛欣雅被休弃归家。
她被送至洛氏老宅外的一处偏僻庄院,孤身一人,在冷清与屈辱中挣扎求生。
窗外有一株枯瘦的梅树,多年未曾开花,却成了她那段灰暗岁月中唯一的陪伴。
腊月间,圣旨降临,皇上赐婚,江家遣媒登门提亲。
就在她离开那座荒凉小院的那一日,天降大雪,凛冽刺骨。
就在那漫天飞雪之中,那株沉默多年的梅树竟骤然绽放,满枝红梅怒放,香气浓烈扑鼻,几乎冲破严寒的封锁,弥漫在整个庭院。
那晚的雪,她亲自收集了落在花蕊上的雪花,封存入香料之中。
因此她所合的雪中春信,虽不失雅韵,亦有冷意,却不似寻常那般轻淡缥缈,反而绵长深远,带着一股倔强的生机——那是历经极寒之后,生命终于破土而出的张扬气息。
听江昇说“不一样”,洛欣雅心中顿时泛起一丝不安,生怕他误以为这香气寄托着她对前夫的思念。
若他不喜欢,下次他来时,她换一种便是。
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:
“夫君可是不喜欢?若不合心意,我现在便去换一身衣裳。”
江昇并未回答喜恶,只是继续漫不经心地闲谈:
“你从前,在陆家时,也一直用这个香?”
洛欣雅在陆家时,惯常合制的香是“二苏旧局”,那香气以沉静的木香为底,其间隐约透出茉莉的清甜,似雪后初阳洒在枝头,清幽中带着一丝暖意,正是陆辰偏爱的气息。
那时她与陆辰共用一种香,彼此衣袖间皆染着相同的余韵,仿佛心也贴得更近。
可自从离开陆府,她便再未点燃过那一炉“二苏旧局”。
江昇虽问得漫不经心,语气轻缓如风拂帘,但洛欣雅却渐渐察觉,今夜他言语之间,有意无意提及陆家之处实在太多。
原来如此,武安侯终究还是介怀的。
介怀自己新娶的妻子,是否真正将心意尽数交付于他,抑或仍在心底为旧人留了一席之地。
倘若可以抉择,洛欣雅宁愿此生不再触碰“陆家”这两个字。
那是她深埋于骨中的伤痕,藏着年少时最纯粹的倾心与无邪,早已随岁月掩埋。
不敢提,不忍想,一念起,便如针刺肺腑,连呼吸都泛着痛意。
她更不愿去回应那种近乎逼问的难题——譬如“我与司马家儿相比如何?”——那样的问题,本就不该存在答案,答亦错,不答亦错。
可若江昇真要问出口,她终究没有退路,只能应承。
于是她答得极尽小心,语气温柔却不带丝毫留恋:
“从前倒不曾用过这香,是我近日才学着调制‘雪中春信’,许是手法生疏,火候未到?若是夫君觉得不合心意,明日我再试着配些别的,总要寻一款您喜欢的才行。您偏好什么气味,我便依着您的喜好来合,可好?”
果然,她这般低眉顺眼、毫无执念的回答,让江昇的声线微微扬起几分愉悦的弧度:
“不必换了,这‘雪中春信’就很好。”
洛欣雅轻轻应了一声:“嗯。”
片刻后又添了一句,声音轻软如落雪:
“夫君若不嫌弃,不如也试试看?这香刚合不久,尚算新鲜。”
其实江昇身上并未熏香,衣襟间只有一缕淡淡的皂角气息,像是刚沐浴更衣后的洁净味道。
然而在这京城之中,香事早已成礼数的一部分。
无论官宦人家还是勋贵门第,皆以香定仪轨,辨身份,显风雅。
就连从北疆入主京师的新帝,纵然出身戎马,也迅速顺应了南地习俗,开始使用香品。
皇室专用龙涎香,其味醇厚绵长,焚之满殿生辉,乃天子专属,寻常人若敢私用,便是僭越之罪,轻则抄家,重则斩首。
这些繁复的规矩,看似琐碎,实则层层叠叠织成一张无形之网,将人分出高低贵贱,牢牢维系着皇权的至高无上。
而江昇身为天子近臣,自然需处处谨慎,言行举止皆要与圣意同频。
毕竟打江山靠的是刀剑铁骑,治天下却仰赖纲常伦理、尊卑有序。
不过这些朝堂上的微妙之道,自有幕僚谋士为之筹谋解说,还轮不到她一个新妇去指点丈夫。
因此,洛欣雅只是轻声一问,见他愿不愿尝试,便就此作罢,不再多言半句。
夜色已深,寒气透过窗纸悄然渗入,屋内烛火微摇,映得帐幔影影绰绰。
洛欣雅实在困倦至极,眼皮沉重得几乎睁不开,却仍强撑着不敢流露半分倦态。
一个新婚的妻子,理应在夫君怀中羞怯悸动,心潮起伏,因他而辗转难眠,怎会昏昏欲睡、神情萎靡?
那样岂不是显得太过冷淡,对夫君毫不在意?
她将手轻轻掩在唇边,几不可闻地打了个哈欠,动作极轻,生怕惊扰了这静谧的气氛。
随即又挺直脊背,敛神凝息,准备迎接他下一轮看似随意、实则步步紧逼的试探。
所幸江昇似乎无意继续翻检过往,伸手握住她方才打哈欠时垂下的手腕,将其轻轻压在枕畔,声音低沉而温和:
“那就明日再试吧,今日……先睡。”
他说的“睡”,竟真是安安稳稳地入睡。
即便两人衣衫微乱,肩臂相贴,肌肤相近,他也硬生生压下了那股灼热的冲动,只是将她揽入怀中,盖上锦被,就这样相拥而卧,一夜无事。
洛欣雅睡得并不安稳,梦里浮光掠影,全是旧日片段,醒一阵,迷一阵,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。
直到寅时初刻,天尚未亮,她便彻底清醒过来。
被褥温暖厚重,烘得人周身舒泰,可她的心却不由自主飘回了陆家。
陆辰从前要去国子监读书,总是寅时起身;去年高中状元,入翰林院任职后,每日也要寅时起床,务必在卯时前赶到宫中点卯当值。
他何时起,她便何时醒,多年来早已成了习惯。
备早膳、熨袍服、整文房,桩桩件件亲力亲为,从未懈怠。
如今人已不在身边,身体却仍记得那份节奏,到了时辰,便自动醒来。
她的婆母陆夫人虽无需上朝当差,但每日卯时必焚香礼佛,虔诚诵经。
待送走陆辰后,洛欣雅便要去正院请安,侍立一旁,奉茶捧经,陪她完成晨课。
晨光微熹,天边泛起鱼肚白,空气中还浮动着薄薄的雾气。
辰时初刻,陆夫人礼佛归来,身披素色绣兰长袄,发髻上只簪一支白玉簪,神情端庄肃穆。
她步履从容地穿过抄手游廊,身后跟着洛欣雅,二人前往陆家老太太所居的松鹤堂请安。
作为陆家长房嫡出的长媳,洛欣雅须得亲自侍奉陆夫人与老太太用早膳,这是规矩,也是身份的体现。
膳食摆上桌时,窗外鸟雀啁啾,檐角铜铃随风轻响,檀香在暖阁中袅袅升腾。
巳时刚至,洛欣雅匆匆回到自己院落,仅有一刻钟时间可用来进食。
片刻之后,各房管事媳妇便陆续前来,手中捧着账册、单据、采买清单,皆需她一一过目裁决。
陆家乃清流望族,门第显赫,家中主子仆从加起来不下数十人,事务繁杂如蛛网密布。
因老太太尚在,家族未分家,内宅一切开销皆出自公账,而掌管这庞杂内务之人,正是洛欣雅。
她伏案批阅文书,指尖翻动纸页,眉宇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。
直至午时,日头高悬,她才得以暂歇,再度前往松鹤堂侍奉两位长辈用午膳。
未时初,她终于能坐下来吃一口热饭,饭菜已略凉,但她顾不上温热,草草扒了几口便又起身。
下午申时之前,她接连接见了厨房、浆洗房、库房、针线房等十余位管事婆子,事无巨细皆要过问。
待到申时三刻,江辰回府,她又要开始操持一家人的晚膳事宜,灯火初上时方得喘息。
一年三百六十日,几乎无一日得闲。
像如今这般醒后还能躺在被中发呆的时光,实属罕见,近乎奢侈。
洛欣雅闭目凝神,思绪放空,任由晨光透过窗纱洒在脸上,享受这片刻宁静。
然而她不敢轻举妄动——男子清晨即便未醒,身体亦常有自然反应,此刻江昇正是如此。
他双臂紧紧环抱着她,体温灼热,呼吸沉稳而绵长。
洛欣雅唯恐动作过大惹来尴尬,只得极轻缓地将他搭在腰间的手移开,悄悄往床里侧挪了些距离。
她在被褥之下摸索着昨夜褪下的裤子,指尖触到柔软的绸料,轻轻穿好。
刚系上腰带,江昇便醒了,眼眸半睁,声音沙哑低沉:“醒了?要出去?可是渴了?”
见她摇头,他手臂一收,又将她拉回怀中,语气温软却不容抗拒:“那便再睡一会儿。”
嫁入江家后,昔日陆府那套森严有序的作息早已不适用,一切皆须顺应江家的生活节奏。
皇上赐婚之后,洛家曾特意派人暗中查访江家底细,只为确保女儿不至于失仪于新贵之家。
江家人口极为简单,明面上的主子连江昇在内,总共不过四人。
江昇的母亲江夫人素来寡言少语,不喜交际,京城中的红白宴席,她从不赴约,极少与外人往来。
江家进京这一年多来,洛欣雅仅在一次赏梅宴上远远见过她一面,未及深谈。
江昇的胞弟江远年方十六,尚未娶妻,在国子监读书,性情沉静,行事低调。
京中那些纨绔子弟纵马街头、饮酒狎妓之时,从未见过江远的身影。
洛欣雅至今仍未亲眼见过这位小叔。
至于江昇的妹妹,闺名不详,年仅十四,尚未及笄,也只在那次赏梅宴上有过一面之缘。
江家虽为新晋权贵,却行事极为收敛,几乎不露锋芒。
正因他们太过低调,尽管表面主子仅有四人,但江昇身边是否有通房婢女,出身如何,性情怎样,外界竟一无所知。
至于江昇本人有何偏好、饮食起居习惯,更是无人能探得清楚。
后宅之事本应由洛欣雅的继母出面叮嘱,但洛大人放心不下,亲召女儿至书房训话。
他面色冷峻,语气严厉:“若你妹妹晚嫁半月,这般良缘岂轮得到你?既蒙圣恩赐婚,便当惜福守分,恭谨侍奉武安侯。若有下次……盼你知廉耻,自行了断。我洛家名声,不容你一再玷污,可明白?”
父亲的冷漠,洛欣雅自幼便有所体会,可亲耳听他如此直言,心头仍如寒冰刺骨。
出嫁前那一日,她拜别洛家,四个陪嫁丫鬟中,有两个是继母精心挑选的美人胚子,容貌出众,举止娇柔。
洛欣雅对那二人并不在意——她在乎的,是陆辰的表妹。
只因她曾倾心于陆辰,那份情愫未曾圆满,如今嫁给武安侯,心中唯有敬重,毫无爱意。
既然是敬他,那他所求之物,自然该尽数奉上,又何必计较旁枝末节?
比起那两个貌美丫鬟,她更关心江夫人的日常起居与性情喜好。
毕竟自今日起,她大半光阴都将与江夫人共处一府,这位婆婆才是她真正的顶头上司。
了解江夫人的生活习惯,远比揣摩武安侯的心思更为紧要。
江夫人素来不喜外出,整日深居简出,那她在府中究竟做些什么呢?
晨光微露,天边泛起鱼肚白,檐角的铜铃在轻风中发出细微的响动。
江昇懒洋洋地翻了个身,低声道:“再睡一会儿。”
于是两人便又从寅时沉沉睡去,直至卯时方才苏醒。
辰时刚过,天色已明,院中传来扫帚拂过青石板的沙沙声,远处厨房也飘来淡淡的粥香。
可江昇仍无起身之意,洛欣雅却渐渐坐不住了。
新婚次日,按礼数她须得前往正房向江夫人敬茶请安,这是规矩,岂能由着性子拖延?
如今这般迟迟不起,是否太过失礼?
她心头微紧,指尖不自觉地捻着被角,眼神游移不定。
同榻而眠之人最易察觉彼此情绪,江昇睁开眼,见她神色不安,便撑着手臂坐起身来。
他声音还带着几分睡意的沙哑:“可是饿了?我这就叫人传早膳。”
武安侯竟打算与她二人独处用膳?这不合常理。
洛欣雅微微一怔,迟疑开口:
“我不该先去给太太请安、奉茶吗?”
江昇闻言,忽然低笑出声,眉眼间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:
“这么早就去扰她清梦?你可别折腾太太了。咱们先好好吃顿饭,等到巳时再去也不迟。”
巳时再去?这未免太晚了些。
莫非江夫人每日都要睡到那时才起身?
洛欣雅心中暗自嘀咕,虽不敢明说,却忍不住腹诽——这也太逍遥自在了些。
这般念头一闪而过,她终究还是压下了心中的疑虑。
既然江昇说了时辰,她便依着他行事。
江昇抬手轻叩床柱,外头立刻有侍女推门进来,垂首立于内室门口。
他则起身披衣,转身去了隔壁厢房洗漱。
洛欣雅的陪嫁丫鬟共四人,但此刻留在卧房内服侍她的,只有大丫鬟白芷与小丫鬟青黛。
青黛年方十二,稚气未脱,尚不懂这些闺阁私事,只知低头捧着铜盆候在一旁。
而白芷已十八岁,自幼跟随洛欣雅长大,也曾随她去过陆家历练,心思通透,世故练达。
她递上热帕子时,趁机贴近洛欣雅耳边,低声细语:
“那两位,已被唤去隔壁伺候侯爷了。”
洛欣雅轻轻颔首,眸光平静如水,只低声道:
“随她们去,不必理会。”
那两名美人本就是洛夫人特意挑选送来冲喜的,名义上是丫鬟,实则是为江昇准备的暖床之人。
这样的安排,不过是早晚之事罢了。
理论上,整个侯府的婢女皆归侯爷所有,他若有意,谁也无法阻拦。
若他顾及她的颜面,或许会等她主动开口安置;
但若他执意要行,何时何地,皆由他定夺,轮不到她做主。
更何况,她本就没打算阻止。
待二人梳洗完毕,早膳已在素晖堂的东厢摆好。
江昇的贴身丫鬟们布完菜肴后,恭敬退至角落侍立。
洛欣雅环顾四周,目光细细扫过每一张面孔——
并未见到那两名来自洛家的美人。
不见踪影,想必已被江昇另行安排妥当。
洛夫人此次为挑这二人,耗费了不少金银,如今看来,银钱倒不曾白花。
洛欣雅神色如常,仿佛毫无察觉,只是默默站起,欲为江昇夹菜。
江昇却伸手一拉,将她带至身旁座位:
“你也坐下同食,往后凡用膳,都一道吃便是。”
他既如此体贴,她也不必刻意拘礼自讨苦吃,便顺从落座。
江昇见她安然坐下,唇角微扬,露出一抹浅笑,随即抬手一挥。
众丫鬟纷纷退下,脚步轻悄,如同落叶无声。
白芷回头望了洛欣雅一眼,见她点头示意,便携着青黛也悄然退出。
厢房之内,一时只剩下夫妻二人相对而坐,窗外竹影婆娑,晨风穿堂而入,吹动案上轻纱帷幔。
片刻静默后,江昇终于启唇,语气淡然却不容忽视:
“你那两个丫鬟,生得倒是标致,你可舍得交予我?”
屋内,摇曳的烛火散发着微弱的光芒,那跳跃的火光,映得一众丫鬟嬷嬷的身影在墙上轻轻晃动。她们个个低眉顺眼,大气都不敢出,仿佛连那细微的呼吸声,都会惊扰到这肃穆的气氛。瞧她们那拘谨又惶恐的姿态,就知道是亲身领教过武安侯治下毫不留情的军规家法,至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呢。
洛欣雅坐在那里,指尖轻轻翻过几张身契,纸页发出细微的“沙沙”声。她仔细地一一检视,发现这些仆从都是在京中采买的寻常人家女子,并没有从北疆带来的旧部亲信。确认之后,她缓缓点头,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:
“好。”
这话一出,满室之人的头颅垂得更低了,几乎都要贴到胸前,好像连抬头望一眼的勇气都没了。
白芷正带着青黛整理洛欣雅的箱笼与陪嫁物件,她眉头紧锁,满脸焦虑。
她心里担心得很,眼下身边就她们两个人可用,人手实在太少了。要是事事都得亲力亲为,哪能周全地照料好夫人的起居啊,夫人肯定会受委屈的。
素晖堂里虽然仆役成群,可武安侯没开口允准,她也不敢擅自差遣侯府的人,就怕一不小心逾矩招祸。
更让她不安的是,侯爷新婚第二天就要带走两名陪嫁丫鬟,这事要是传出去,府里的人会怎么议论夫人呢?会不会觉得夫人不受重视,被轻慢对待了?往后夫人的日子可就更难了。
她心里清楚,夫人过得不好,自己这个贴身侍婢也别想有好日子过。她真心盼着夫人和侯爷能恩恩爱爱,携手走过一生。
直到洛欣雅把素晖堂所有下人的身契亲手交给她,还郑重地嘱咐:“你替我收好。”
白芷这才松了口气,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地了。她想了想,低声向洛欣雅提议:
“奴婢这就带人去收拾屋子,里面灰尘大,夫人先避开,陪侯爷去园子里走走吧?”
最好是两人手牵手,在府里各处悠闲地走几圈,让所有人都看到——侯爷对夫人多体贴。这样一来,就算有人想拿那两个丫头的事说三道四,也不敢轻易开口,免得惹了侯爷不高兴,夫人以后也能少受点气。
想起去年洛欣雅被休回门的情景,白芷心里还是堵得慌。那时候她本来有一门很体面的亲事,许配的是陆家大管事之子,那人是陆辰身边的亲信,跟着主子南下办事,很受倚重。本来定好今年春上完婚,谁知道因为夫人被休,婚事就这么黄了。
更危险的是,洛欣雅被送到庄子养病,差点丢了性命,白芷也受了牵连,差点被洛家卖给人牙子抵债。那段日子,真是生死一线,苦不堪言。
洛欣雅一直对白芷心怀愧疚,看到她还在为自己操心,忍不住握住她的手,声音轻柔又真诚:
“你的婚事,都怪我,是我连累了你。早知道这样,去年就该放你出嫁。等我在侯府站稳脚跟,一定给你找一门更好的姻缘。”
白芷因为那两名陪嫁丫鬟要被调走的事,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,赶紧推着她出门:
“夫人别说这话了,依奴婢看,陆家那么势利眼,真成了亲,万一夫人哪天离开京城,奴婢哪还有活路啊?现在侯爷才是夫人的依靠,夫人可一定要把侯爷放在心上啊。”
白芷说得有道理,确实得把江昇放在心上。就算做不到真心喜欢,至少也得表现出深情的样子。
洛欣雅走出内室,转身去找江昇,半路上碰到一位年长的嬷嬷,嬷嬷告诉她江昇已经回内书房了。她就直接朝书房走去。
此时,天光刚刚透出来,晨雾还没散去,庭院里的桂树轻轻摇晃,露珠滴落在青石阶上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江昇正端坐在书案后面,手里捧着一卷古籍,看得很专注。听到脚步声,他抬起头,看到是洛欣雅进来,立刻把书放下,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,静静地看着她。他嗓音低沉,带着晨起后的沙哑:
“方才崔嬷嬷来报,母亲昨夜和秦国公夫人打叶子牌,两位长辈玩得很高兴,一直到寅时才休息。吩咐我们巳时三刻再去请安。”
秦国公夫人,是当朝皇后的生母。之前洛欣雅在宴席上遇到江夫人,也是在秦国公府里。她虽然早就知道江昇深受天子信赖,和皇室来往密切,可没想到关系这么近。
秦国公夫人居然会夜宿武安侯府,这样的殊荣,只有至亲至信的人家才能有。
洛欣雅慢慢走上前,伸手轻轻拉住他的袖角,嘴角微微上扬,露出温柔的笑容:
“既然时间还早,夫君平时空闲的时候,喜欢做什么呀?我愿意陪着你。”
江昇反手扣住她拉着袖子的手,力气不大却让她挣脱不了,顺势把她拉进怀里,让她坐在自己腿上。然后低下头,把脸埋在她颈侧,深深地闻着她衣襟间淡淡的熏香,轻声说:
“闺房之乐,为夫很喜欢,夫人愿意陪我吗?”
所谓夫妻,就是曾经在那小小的床帐里,衣衫不整地一起睡觉,肌肤贴着肌肤,呼吸交织在一起,彼此的气息和体温都融合成了一体,从此再也没有隔阂。
此刻的屋内,烛火轻轻晃动,把四壁照得昏黄。窗外,夜风轻轻拂过竹帘,发出细微的“沙沙”声,好像在诉说着这静谧中的私密情意。
江昇又一次把手伸进她的裙裾里,动作很熟练却不着急。洛欣雅没有像昨天那样惊颤失措,只是睫毛轻轻颤动,眸光闪了一下。
两人靠得很近,近到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。
她心里不禁犯起嘀咕——他要是真和那两个丫鬟有过亲密关系,怎么还这么……躁动不安呢?
江昇察觉到她走神了,突然低下头,隔着薄薄的衣料,在她肩头轻轻咬了一口,力气不大,却带着点挑逗的意思。“夫人,我腾不出手了,帮我把那本书拿过来。”他声音低沉,尾音微微上扬,像一根撩拨人心的弦。
洛欣雅心里一紧,强忍着紧张起身去拿书。指尖碰到那本放在案上的册子时,她以为是兵法韬略或者史籍典章,毕竟他是武将出身,空闲时看看书也挺好。可当她翻开一页,看到画里的景象,顿时脸颊滚烫,赶紧合上书页,好像被烫到了一样。
原来他看的不是什么正经书,而是避火图——那些画着男女交欢、姿态旖旎的春宫秘册。江昇看到她一脸窘迫,语气却很坦然,还带着点求教的谦逊:
“是不是画工不好,不合夫人的心意?这可怎么办……为夫技艺不精,夫人能不能指点我一下?”
指点?那可绝对不行。什么技艺不精,分明是他早就很懂这些了,闺房之乐的各种情趣,他哪里用得着别人教。花样多得很,寻常男子可比不上他。洛欣雅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,眼神里带着点嗔怪:
“以前就没让你的通房丫头好好教教你?”
江昇听了,神情认真得不得了,一字一句地说:
“从来没有通房,我一直在等夫人过门。”
这话太诚恳了,让洛欣雅一下子愣住了,心里莫名地泛起一阵涟漪。
他这话……是什么意思呢?难道说,他到现在都没和女子亲近过?这怎么可能呢?他都二十三岁了。就算因为皇上赐婚,他为了表示忠心一直守身如玉,那之前呢?世间的男子,在感情浓烈的时候,什么话都说得出口。
为了一时的欢愉,连命都可以不要,更何况几句甜言蜜语呢?听听就算了,别当真。
她重新翻开那本书,努力挺直脊背,装作平静地问他:
“夫君刚才看到第几页了?”
江昇看到她不再躲开,胆子更大了,凑过去亲吻她的耳垂,温热的呼吸拂过她敏感的肌肤。“你一进来,我什么都忘了。不如……我们从头开始学吧?”
的确不一样了。看过书的人,到底有点章法,不像昨天晚上那么莽撞了,至少知道轻重缓急,不会让她疼得咬着嘴唇忍住眼泪。洛欣雅只觉得胸口像被猫爪轻轻挠了一下,痒意从心尖蔓延到四肢百骸,酥麻得难受。
一页又一页,画卷慢慢展开。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流落民间的珍本,画师的笔触很细腻,线条流畅,画里的人物栩栩如生。男子身形矫健,筋骨分明;女子体态柔媚,婉转承欢。
每一幅春宫图皆情态毕现,就连最细微的地方都纤毫尽露。洛欣雅看着这些图,恍惚间仿佛置身其中,亲眼目睹那缠绵悱恻的一幕幕场景,脸颊不由自主地泛起红晕。
洛老师不肯传授房中技艺,江昇便决定自行钻研。他一边研究理论,一边结合实际情况,竟也渐渐悟出门道,技艺日益娴熟。
“要命!”洛欣雅气息紊乱,心中慌乱不已。她想要退避,可四周却无处可逃;想站起身来,双腿却软得使不上力。无奈之下,她只得一手撑住书案维持平衡,另一只手握着那本害人的书册,指尖都快把书页捏破了。
江昇在她耳边轻轻吐气,气息如兰,嗓音低哑地提醒道:“书若掉了,就只能劳烦夫人亲自示范了。”
洛欣雅死死攥住书页的一角,指尖因用力过度而泛白。她再也无法端坐,整个人向后滑落,跌入江昇怀中。她的身躯紧绷,脚尖不自觉地绷直,仿佛在对抗某种无形的浪潮。头无力地倚靠在江昇肩头,唇间溢出无声的喘息。
江昇虽出身武将之家,却并非粗鄙之人。他目光低垂,语气带着几分探究与温柔,轻声问道:“是这里吗?还是再往下一点?嗯……原来夫人喜欢这个位置。”
那本描绘细腻、笔触精妙的图册终于承受不住抖动,从膝上滑落,“啪”地一声轻响,坠落在青砖地面上。
洛欣雅再也压抑不住,喉咙里逸出一声低哑的呻吟,像是一根断弦,在寂静中骤然震颤。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,那些被深埋的情景在脑海中一一浮现。那久违的欢愉,曾让她短暂地忘却身份与束缚。
她脸色瞬间惨白如纸,猛地直起身,双手狠狠推开江昇,力道之大,竟让身下的紫檀木椅向后滑出数尺。刺耳的摩擦声划破书房的宁静,像是惊醒梦境的号角,撕开了片刻迷醉的薄纱。
江昇猝然受推,身形一晃,错愕地低头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掌,又抬眼望向她,眉头微蹙,关切地问道:“我又弄疼你了?”
洛欣雅连连摇头,踉跄着退后几步,背脊抵住冰冷的书案,身子微微发颤,几乎站不稳。她想解释,嘴唇翕动了几下,却不知从何说起。
夫妻之间的私密之事,起初那次,她尚能体会其中滋味,也曾心动神摇。可自那以后,她与陆辰之间便始终难以和谐。
只因初次时被他低声斥责“轻狂失态”,自此她便心生畏惧,唯恐表现得太过放纵,会被视为不知廉耻。
然而女子情动之时的征兆,正如男子欲念勃发一般,清晰可辨,根本无法遮掩。她藏不住,也装不像,于是每一次靠近,都成了煎熬。
不敢轻举妄动,不敢发出声响,甚至连触碰都不敢。全身僵硬如石,每一寸肌肤都在紧绷。一旦如此,自然难以顺遂。
除非陆辰强行行事,否则往往无果而终。可陆辰乃正经读书人,恪守礼法,连床笫之间也都循规蹈矩,毫无逾矩之举,更不会做出强迫妻子这等有违伦常之事。
两人十次同房,能有两次圆满已是难得,其中一次还因生涩弄伤了她,疼得她冷汗直流,连陆辰也被吓得面色发青。
自那之后,每当他夜半前来,大多只是并肩而卧,盖着同一条锦被入睡。偶尔深夜,她能听见他在身旁粗重的呼吸,鼻尖萦绕着帐中淡淡的麝香气息。
陆辰从未碰过她身边的丫鬟,洛欣雅也不知他是否另寻他人纾解。她心中也曾暗自揣测:“或许是表妹,或许是书房伺候笔墨的小婢。不知他对她们,是否也如对我这般拘谨克制?大概不会吧。纳妾本为悦色,若真亲近她们,恐怕只会嫌她们不够风情。”
但既然陆辰未曾将人正式带至她面前行敬茶之礼,她便当作一切皆不存在。
如今陆辰已是过往云烟,站在她面前等待回应的,是眼前这位武安侯。
江昇垂下眼帘,从容地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净帕子,慢条斯理地擦拭指尖,动作沉稳,仿佛方才的悸动从未发生。
他静静等了片刻,见洛欣雅连一句敷衍的借口都无法给出,反倒望着她轻轻笑了笑,问道:“洛欣雅,你是在为他守节吗?”
这是江昇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唤她,短短七字,却似裹挟雷霆,重重砸进她心口。
他并未等待答复,已然下了定论,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:“我知道你不情愿,可你已经嫁给我了。你想为前人守节,在我这儿,行不通。别的事我们可以商量,唯独这件事,没得商量。”
洛欣雅试图开口辩解,声音轻却坚定:“我并未为他守节,也并非被迫,嫁给侯爷是我心甘情愿的选择。”
江昇缓缓从座椅上起身,脚步沉稳地朝她走来,身影在烛光下拉出一道狭长的暗影。
屋内烛火微晃,映得他眉眼深邃不明,目光如钩,牢牢锁住她的面容。他低声问道,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:“哦?这么说,你嫁我,并非因为还念着他?”
至亲至疏夫妻,一句寻常话,却在武安侯心中掀起波澜。
洛欣雅的背脊已抵上书案边缘,指尖无意识地扣住案角,指节微微泛白。她抬眸直视江昇,眼神清亮而坚决,一字一句答道:“不是的,他于我而言,早已是陌路人。侯爷才是我的夫君,我的心意只系于你一人。”
“陌路人”三字落入耳中,竟让江昇心头一松,唇角不自觉地浮起一抹笑意。
他缓步逼近,伸手挑起她垂落的一缕青丝,凑近鼻尖轻轻一嗅,发丝间残留的兰麝幽香令他呼吸微滞。
他的语调不知不觉柔和下来,低沉如夜风拂过林梢:“那……可是你厌恶我?所以夫妻之间的事,你才这般推拒?”
这问题太过直白,直白得几乎撕开了所有虚饰的面纱。洛欣雅怔了一瞬,心跳骤然加快。
陆辰向来温润含蓄,他们成婚三年,从未有过如此露骨的言语交锋。若她曾提起这类话题,只怕又会落个“轻佻失仪”的罪名,被记入家规簿中。
可如今身在江府,一切规矩皆由江昇定夺。纵然不适,她也必须学会顺应他的节奏,适应他的方式。
她深吸一口气,鼓起勇气,主动牵起江昇的手,将其轻轻覆在自己腰侧,说道:“我愿意的。”
顿了顿,察觉话语仍显单薄,她咬了咬唇,索性踮起脚尖,双臂环上他的腰身,将脸贴在他胸前:“我愿意的,夫君若想,此刻便可。我能的,也愿意。”
可这“愿意”二字说得越是急切,越显得心口不一。分明说不讨厌,也不守节,却在行动间流露出迟疑与拘谨。
究竟是真心顺从,还是另有所图?江昇眉头微蹙,俯身将额头轻轻抵在她肩窝,温热的呼吸擦过她耳廓,声音低哑如絮语:“这是我头一回娶妻,许多事尚不明白。夫人既这般‘欲迎还拒’,可是夫妻之间的趣味?”
这话像一根细针,轻轻刺进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。说“是”,仿佛承认自己轻浮;说“不是”,又怕惹他生疑。
既然他已自行寻了个解释,给了她退路,她若再端着架子不肯顺势而下,反倒显得矫情做作。
可“欲迎还拒”这样的词,终究不像是大家闺秀该懂的。她在洛家长大,日日听教引嬷嬷讲《女诫》《内训》,言行举止皆以端庄为本。
后来嫁入陆家,更是恪守妇道,三年如一日地维持着贤良淑德的模样。
可那些规矩、那些德行,在她病卧山庄、寒夜无炭、汤药难求时,可曾救过她一次?没有。半块炭火不曾有,一碗热汤也未曾来。
她忽然觉得可笑,眼底泛起一丝倔强的光。她不要再做那个循规蹈矩、任人摆布的“好人家姑娘”了!
洛欣雅强压下心头翻涌的羞赧与酸楚,抬起头,迎上他的视线,声音轻却清晰:“是呢,夫君觉得有趣吗?”
江昇闻言,将她搂得更紧,脸颊在她脖颈间来回摩挲,带着几分撒娇般的依恋:“原是我太不解风情了。”
如今,洛欣雅算是明白了何为“拒”,可这“迎”又是怎样一番滋味呢?从昨夜一直等到现在,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,她等得实在太久,心里头那股难受劲儿,就像有只小虫子在不停地啃咬。她实在熬不住了,眼巴巴地看着眼前的人,低声恳求道:“你帮帮我。”
趁着他情绪稍微松动了些,洛欣雅终于瞅准了机会,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:“你之前不是说要打发两个丫鬟来侍奉你么?方才怎么不让她们来替你解乏呀?”
江昇嘴角微微勾起,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,反手就握住了她的手腕,轻轻牵引着她的手掌,慢慢探入自己的衣襟之内,缓缓说道:“怕你心里头不好受,一直没跟你说——那两个丫头,不安分着呢,竟敢对我动手动脚,我已经把她们送去你妹夫府上了。正好他送了那么贵重的贺礼,我也该回一份礼才是。”
这几句话就像晴天里突然炸响的惊雷,在洛欣雅耳边“轰”地炸开,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瞪大了眼睛,声音都有些颤抖:“你把她们……送到我妹妹府上去了?”
她那位同父异母的妹妹,去年冬月才刚刚嫁人,到现在新婚不过才三个月。江昇这么做,就好比往一对新人之间塞进了两枚烫手的炭球,用不了多久,这炭球非得灼伤他们彼此的情谊不可。
晨光透过雕花窗棂,斜斜地洒进书房。纸窗上,浮着薄薄一层淡金色的光影,就像给窗户镶上了一层金边。书案上的青瓷笔洗里,映出微微晃动的光斑,好似调皮的小精灵在跳舞。江昇一把将她紧紧抵在书案边缘,身躯紧紧贴着她,呼吸又粗又重,还带着灼热的温度,说道:“我又没碰过旁人,自然可以把她们送出去。这可是你岳母亲自挑选的人,想必你妹夫和妹妹一定会中意的。”
武将天生力气就大,动作的时候常常不自觉地就没了分寸。洛欣雅的腰背被书案硌得生疼生疼的,脊骨好像都要断裂开来一样。手心也火辣辣地发烫,腕子更被他攥得几乎没了知觉。可他此刻正兴致勃勃的,而且刚刚还因为她是否为陆辰守节的事儿起了疑心,她可不愿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惹他不高兴,更害怕激起他更深的猜忌,只能咬牙忍着,一声都不敢吭。
过了好久,江昇低低地闷哼了几声,气息变得越来越紊乱,终于压着她一起倒在了那张厚重的书案上。这张书案是用上等的楠木做的,结构特别坚实,就算两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上面,它依旧稳如磐石,连一丝晃动都没有。只有洛欣雅苦不堪言,腰肢就像要被碾碎了一样,手臂也早就麻木得没了感觉。她心里头苦笑自嘲:这武安侯喘息的声音,竟也带着几分粗犷的悦耳呢。
又过了一会儿,江昇的气息渐渐平复下来,松开了她,往后退了两步,懒散地跌坐在太师椅中。他眸光灼亮地盯着她,嗓音沙哑低沉地说:“你过来。”
洛欣雅正揉着酸痛的腰,用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裙裾上的污迹,听到这话,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慌忙摇了摇头,说道:“不行,巳时都过了,我们该去给太太奉茶请安了。”
江昇衣衫凌乱不堪,袍子歪歪斜斜的,腰带松垮地垂落着,裤子也没系好,就这么毫无顾忌地袒露在她眼前。可他的神情却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,紧紧盯着猎物一样凝视着她,说:“方才只是我自己动的手,不算数。你过来。”
怎会有人生着这般英挺威严的面容,却说出如此不知羞耻的话来。洛欣雅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夜他褪去外袍、赤裸上身的模样——宽宽的肩膀,窄窄的腰,肌肉紧实得就像一块块坚硬的石头,一看就是极有气力、极能担当的人。再仔细看一眼,那副健硕的躯体竟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淫靡之美,让她心神微微荡漾了一下。她急忙移开视线,声音坚定地说:“不行的!”
江昇向来随心所欲惯了,什么时候听过一个“不”字?听到她的拒绝,冷笑了一声,说:“那你可是想在桌上继续?也无妨。”
就在这时,外头传来白芷与崔嬷嬷低声交谈的声音,脚步声越来越近,估摸是江夫人已经起身,派人前来催请了。良家妇人,怎么能在大白天干这种荒唐事儿呢?私下里做还能遮掩一下,要是被人撞见,传扬出去,不仅她的名声会受损,就连洛家的门风也会遭人非议。洛大人在官场一直不得志,仕途屡屡受挫,家里全靠着老太爷昔日的余荫才勉强维系着体面,如今洛氏一族就只剩下一个姓氏还能值几分分量。要是这事儿闹大了,洛大人恼羞成怒之下,真有可能逼她自尽来保全家族的清誉。
洛欣雅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,连连催促江昇,语调里已经带上了哀求:“不是我故意推拒,实在是现在万万不行。今晚……好不好?求你快些整理衣裳,要是被丫鬟瞧见了,成何体统!”
江昇这才慢悠悠地伸手,一粒一粒地扣上衣扣,动作漫不经心的。看到她还在徒劳地擦拭那片明显无法清除的污渍,竟然轻笑出声,说:“哦?夫人的衣裙脏了,这可怎么办才好呢?”
洛欣雅几乎被他气得喘不上气来。良家妇人,怎么能穿着这么可疑又污损的裙裳去见长辈呢?更何况,今天还是新婚的第二天。
昨夜她还觉得他是个通情达理、温文尔雅的人,现在看来,不过是因为彼此还不太熟稔,才显得和善罢了。这武安侯啊,心机深得很,方才那一下,分明就是故意把墨汁溅到了她的裙摆上。
外头白芷轻声催促道:“侯爷,夫人,太太那边来人请了。”
洛欣雅站在原地,迟疑不定。是就这么穿着沾了墨迹的裙子去呢,还是让白芷折返回素晖堂再取一条呢?究竟哪一种更失体面啊?
正在她踌躇的时候,江昇终于好像动了恻隐之心,推开书房内室的门扉,给她指了一条出路,说:“进来挑一件换上吧。”
书房内室靠墙一字排开十余只樟木箱笼,漆色沉稳厚重,铜扣泛着微微的光。洛欣雅掀开其中两只箱子,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崭新的衣裳,全都是新妇日常穿戴的款式,料子细腻光滑,针脚细密精致。她随手取出最上面那件比了比身量,竟然分毫不差,就好像是量身定制的一样合身。
江昇双臂环抱在胸前,倚在门框边静静地看着她,问道:“就选这件?不再多看看?”
洛欣雅虽然觉得他这个问题有点多余,但是如果不说清楚,又怕误用了别人的东西,以后惹出误会就尴尬了,于是低声问道:“这些……都是为我准备的?”
江昇可不是蠢人,做了事儿自然会说清楚。他不仅坦然承认了,还说得特别详尽:“那是自然。平安特地远赴江南采办来的绸缎,我请了十几位绣娘日夜赶工,按照你的尺寸一针一线缝制的,连年节都没歇息,总算赶在今天之前完工了。”
至于江昇怎么知道她的尺码,这中间还有一段缘由呢。去年盛夏,秦国公府为夫人贺寿,陆家跟秦国公一脉有姻亲旧谊,所以也收到了请帖。宴席中途,洛欣雅正好撞见江家三娘——也就是江昇的胞妹——不小心打翻了茶水,弄湿了裙裾,正急得不知所措。洛欣雅身为多年掌家中馈的主母,早就养成了随身携带备用衣物的习惯,以防突发状况。看到这情况,她毫不犹豫地取出一套素净裙衫递给对方应急。她怕少女独自更换衣物会惹人闲话,还亲自陪着江家三娘去见她母亲江夫人,替她作证清白。事后江家三娘送来谢礼表示感谢,可那套衣裳却一直没归还。不过就是一套寻常的裙衫,洛欣雅也没去追究。
这会儿江昇把内室留给她更衣,语气淡然中带着几分不容置疑:“我去应付崔嬷嬷,你换好了再出来。我喜欢看你穿新做的衣裳。”
相处了一天,洛欣雅对武安侯的脾性已经稍微了解了一些。说什么喜欢她穿新衣,其实就是嫌弃她带进府里的所有旧物。她用的香粉是这样,身上穿的衣裙也是这样。凡是在陆家用过的东西,他一律像避瘟疫一样避开。
洛欣雅轻声嗔怪道:“我今日穿的本就是新裁的衣裙,你何必特意泼墨毁去,白白糟蹋好东西。”
往日她越是温顺柔婉,江昇反倒越冷淡。如今她略带几分小脾气,江昇眼中竟浮起笑意,说:“就该这样。你觉得委屈,就直说委屈;你不高兴,就告诉我你不高兴。我反而欢喜。”
被人责骂还高兴,这脾气也太古怪了。莫非真像俗语说的那样——打你两巴掌,你还得笑着道谢不成?这话自然不能说出口,只能藏在心底。体面人家的妇人可不能动粗,尤其不能在众人面前失态,这种念头都不该有,就算有了,也绝对不能让别人察觉。
洛欣雅实在不愿和他在口舌上纠缠,于是索性低下头,做出示弱的姿态,轻声说道:
“求求你行行好,帮我拦住崔嬷嬷,我得换身衣裳。”
江昇心情格外畅快,唇角始终挂着笑意,嘴里还随意哼着一段小调,顺手就把书房的门合上了。
洛欣雅一边慢慢褪下旧衣服,一边在心里默默推算。按照皇上赐婚的日期来看,就算平安腊月就启程南下,带着那些物件往返一趟,时间也实在是太紧张了。
她的心头忽然掠过一丝隐约的不安,好像有什么地方悄悄地偏离了常理。又或许,武安侯有别的办法。天子近臣行事向来隐秘,他们走过的路常常不为人知。她不过是个闺中女子,还是不要深究为好。
方才在书房里耽搁了一些时间,洛欣雅和江昇终究还是迟到了。崔嬷嬷经验丰富,一句责备的话都没说,反而领着这对新婚夫妇穿过一条幽静的花径,打算抄近道去见江夫人。
这条小路蜿蜒在花木之间,窄得只能容一个人通过。江昇走在前面,洛欣雅落后两步,安静地跟在他身后。
春风带着丝丝凉意,轻轻拂过枝头初绽的海棠花,花瓣簌簌地轻颤着,投下一片片斑驳的碎影。
白芷虽然只是个侍女,却见过不少世面。对于夫人从书房出来就换了衣裳这件事,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,反而压低声音催促道:
“夫人,夫人!”
“眼下可是个好机会,连下人都睁大眼睛看着呢!夫人您还不赶紧表现表现?这时候不秀恩爱,还等什么时候呀?”
要不是担心自己用力没把握好,反而让夫人摔一跤,白芷几乎都想亲自上前轻轻推夫人一把了。
先前因为江昇故意弄脏她裙子的事,洛欣雅心里还有几分生气。可此刻走在这条冷风习习的小径上,方才暗室里那点暧昧的情愫早已被吹得无影无踪。
她突然清醒过来,自己的性命荣辱都掌握在他手里,她哪有资格对武安侯心怀怨怼呢?不过是一条裙子而已,往后在侯府的日子还长着呢,何必为这点事计较。
洛欣雅往前迈了一步,伸手想要去牵江昇的手,权当是和解的意思。
江昇好像察觉到了,忽然回过头,掌心朝上,向她伸了过来。
就在指尖快要相触的时候,一道清亮的女声打破了寂静:
“云起哥哥!”
花径的尽头站着两名少女,正笑意盈盈地等着他们。洛欣雅都认识她们。一位是江昇的胞妹,江家三娘。另一位则是皇后的亲妹,秦家五娘。
秦姑娘又喊了一声:
“云起哥哥!”
她嘴里喊着江昇,目光却紧紧地锁在洛欣雅身上。
昔日洛欣雅年少无知,还不懂得察言观色。如今经历的事情多了,只消和秦姑娘目光一交汇,就明白了她眼中的意思——那是毫不掩饰的敌意。
就像当年陆家表妹当着她的面叫陆辰那样,亲昵地叫他的字:
“星移哥哥。”
叫完还投来一个复杂难辨的眼神,落在洛欣雅脸上。她们看她的眼神,一模一样。
洛欣雅悄悄地把手缩了回来。
江昇反应很快,一把抓住她想要缩回去的手腕,顺势把她拉近了一些,低下头看着她的手掌,关切地问道:
“手酸了吧?待会儿我给你揉揉。”
洛欣雅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,脚步缓缓地跟着他往前走,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那位秦家姑娘。
阳光斜斜地洒在青石小径上,树影斑驳。微风轻轻拂过廊角的垂帘,带来一丝初夏的暖意。
江昇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,眉头微微动了动,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责备地说:
“你们两个怎么不在太太跟前伺候?太太是不是正找人呢?”
秦姑娘的目光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,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。她本想冷笑着翻个白眼表示不屑,没想到用力过猛,眼角抽搐了两下,反而显得很滑稽。
江家三娘正好看到了,关切地凑上前去问:
“五姐姐,你眼睛怎么啦?是不是进沙子了?”
秦姑娘轻哼了一声,强装镇定地把头别过去,可脖子歪得更明显了。
江三娘越发担心,伸手想要扶她:
“五姐姐,你脖子是不是扭到了?昨晚没睡好吗?”
江昇也皱着眉头说:
“既然身体不舒服,就该回房休息,找个太医看看才行,怎么还到处乱跑呢?”
这对兄妹真是榆木脑袋!秦姑娘气得腮帮子鼓了起来,冷哼一声,转身就要走。
江三娘连忙追上去,一把拉住她的袖角:
“五姐姐,你不是说要来看我嫂子的吗?怎么话都没说几句就要走呀?”
两位姑娘手拉着手往前走去,身影渐渐隐没在花荫深处,笑声和细语飘散在风中。
只听见秦姑娘压低声音,满是怨愤地说:
“你哥哥现在娶了媳妇,眼里哪还有别人呀?以前还知道陪我们说说话,现在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,以后就只知道疼媳妇了,哪还记得你这个妹妹?看你还能不能笑得出来。”
江三娘却还是笑盈盈的,眉眼弯弯地说:
“我哥哥成亲了,以后不光我有人疼,我还多了一个疼我的人呢。你连账都不会算,是不是傻呀?”
……
两个少女说着贴心的话,脚步轻快,一转眼就走远了,身影在曲折的回廊间时隐时现。
江昇牵着洛欣雅慢慢地走着,两人落在后面,隔了几步距离,正好避开了那姐妹俩的私房话。
园里的槐花正开得茂盛,香气扑鼻。远处池塘里的莲叶刚刚展开,蜻蜓在水面上点来点去。
他低下头看着身旁的女子,声音温和又认真地说:
“我们江家跟秦家的关系很深。当年秦国公对我有提携之恩,把我当子侄一样看待。他夫人和我家太太情同姐妹,经常来往。每次我出征在外,家里的老母亲和弟妹都承蒙秦府照顾。这份情谊,不是一般人家能比的。往后两家走动会很频繁,你心里要有数。”
洛欣雅听着,轻轻点了点头,抬起眼睛看着他,嘴角带着笑意说:
“听说秦姑娘的终身大事还没定下来呢。既然两家关系这么好,秦国公有没有想过和江家结为亲家呀?”
以前她性子腼腆,涉及表妹的事情,要是陆辰不说,她就装作不知道。可现在这位秦姑娘不一样,她不得不问清楚。
她现在依靠江昇生活,如果只是儿女情长的事,而且是江昇自己愿意的,又不影响他的前程和名望,她自然不会阻拦。但秦家不一样,牵涉到朝廷局势,牵动着皇权。
武安侯要是想稳固皇上的宠爱,稳稳地坐在禁军统领的位置上,就绝对不可能和秦姑娘有一点关系。
北疆是天子发家的地方,现在由秦国公父子三人镇守——皇后的父亲和他的两个弟弟都驻守在边关,手握重兵。
秦家已经有皇后、太子了,如果再加上一个掌管京师禁军的女婿,皇上怎么会容忍呢?禁军统领掌管着天子的近卫部队,关系到国家的安危,绝对不能落到皇后一族手里。
江昇听她提到秦家的婚事,神色平静,语气沉稳地解释说:
“第一,江远年纪还小,比秦姑娘小两岁,实在不般配。第二,江家和秦家要是联姻,对朝廷局势不利,也不是两家长辈希望的。”
谁在追问江远呀?分明问的是他自己。秦姑娘的目光好像有深意,落在江昇身上,却不知道他是真的不懂风情,还是故意装作不知道。
要是他是有意回避,那么一直困扰洛欣雅的一件事,现在好像有答案了。
她一直不明白,江家为什么要把这门婚事催得这么急。
皇上腊月赐下婚旨,江家第一次登门提亲的时候,居然想在当月就把婚礼办了。
在京城,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家结婚,为了表示男方对女方的尊重和诚意,从提亲到迎娶,至少要筹备一年时间。
不到一个月就想完婚,这简直就是轻视羞辱,差不多等于结仇了。
可这又是圣旨定下来的姻缘,还有皇后亲自出面促成,武安侯送的聘礼也非常丰厚体面——要是真的想结仇,又何必做得这么周到呢?
考虑到皇家的面子,洛大人反复协商,才勉强把婚期推迟到二月初二,至少过了新年,算是象征性地凑够了一年的礼数,勉强保住了双方的面子。
因为婚期太急,洛欣雅一度怀疑武安侯对这门婚事不满意。
而现在她忽然想到:难道这一切,都是为了秦姑娘?
秦姑娘本来是最不愁嫁的人。她是皇后的亲妹妹,比皇后小了快二十岁,从小在藩地跟着皇上和皇后长大,非常受宠爱。
京城中早有传闻,说这位姑娘连骑马都是皇上亲手教导的,这般殊荣,说她是天子半个女儿也不为过。更让人眼热的是,娶她的人虽没有驸马的名号,却能享受驸马的实际好处。既能获得尊荣,又不用受皇室身份的束缚。
于是乎,满城的青年才俊都眼巴巴地盼着能被她选中,个个都愿意对她倾心相许。可她进京都一年多了,却还没选定夫婿。如今都十八了,婚事依旧悬而未决。大家想来想去,唯一的解释就是——她心里喜欢的那个人,终究是得不到的。
此时,有个男人正牵着她的手。他会不会就是她心心念念的人呢?也许他早就察觉到了这份情意,可又知道两人没可能在一起,所以就装作不知道。他匆匆完婚,说不定就是想断了她的念想,免得耽误了她的终身大事。要是真这样,这位武安侯还真是个心思细腻、顾全大局的君子呢。
洛欣雅轻轻握紧了江昇的手,抬眼偷偷看向他的侧脸。只见他鼻梁高挺,线条硬朗,在阳光的映照下,侧脸的轮廓显得格外迷人。她心中涌起一丝暖意,心想:原来他不是冷漠无情的人,还挺会为别人着想。她觉得自己对江昇又多了解了一分,对未来在侯府的生活也多了几分期待和信心。她暗暗告诉自己,只要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,自己用心和他相处,将来他肯定会顾念自己的。
人的情绪啊,只要彼此在意,总能在细微处被感知到。江昇见洛欣雅突然对自己展颜一笑,那笑容如同春日里绽放的花朵,灿烂而又明媚。他不由自主地回以微笑,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。
这对新婚夫妇十指紧扣,含笑并肩朝着福安堂的大门走去。他们步伐轻盈,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。
此时,江夫人正端坐在福安堂正厅等候。她身姿挺拔,眼神中透露出一股威严。见儿子儿媳携手进门,她脸上笑意盈盈,忍不住打趣道:“哎呦呦,哎呦呦,这笑得像个傻小子似的,真是我那傻儿子不成?”
江夫人身材高挑,比寻常妇人更为魁梧。她声音洪亮如钟,笑声豪爽爽朗,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脂粉气。她的头发盘得整整齐齐,发间只插着一支金钗。她素面朝天,不施粉黛,单看外表,完全不像养在深宅大院的侯府主母,反倒像江湖中行走四方的女侠客。
坐在一旁的秦国公夫人柔声接话,她声音温柔,就像春风拂面一样:“你可别笑话他,哪个男子娶了这般宛如天仙的新娘子,不得高兴成这样?”
秦国公夫人眉目柔和,神情慈祥。她穿着一身华丽的服饰,上面绣着精美的花纹。她说话轻声细语,让人听着格外舒服。
面对两位长辈的调侃,江昇并不恼怒,反而笑着回应:“儿子带儿媳前来,特向母亲与师母敬茶。”
话音刚落,立刻有丫鬟捧上香茶。那茶盏是青花瓷的,上面绘着精美的图案,茶香袅袅,让人闻着心旷神怡。另一名婢女则悄然铺好软垫,那软垫柔软舒适,上面绣着金色的丝线。
洛欣雅接过茶盏,双手稳稳托住。她的手指纤细白皙,如同葱白一般。她跪坐于柔软垫子之上,姿态端庄,仪态万方。她恭敬地双手奉茶,声音清越而温柔:“母亲请喝茶。”
江夫人接过茶盏,轻轻抿了一口。她闭上眼睛,细细品味着茶的香气,然后将茶杯搁在一旁的紫檀小几上。屋内焚着淡淡的沉水香,那香气清幽淡雅,袅袅青烟自铜鹤香炉中盘旋而起。晨光透过窗户洒进来,映着青烟,氤氲出几分温润的暖意。
洛欣雅垂眸静立,心中已有数。她知道接下来,肯定是长辈训诫新妇、立下家规的环节了。她曾经在陆府经历过一次,那时候,厅堂高阔,族中尊长齐聚一堂,规矩森严得近乎苛刻。
单是敬茶一项,就耗去了近一个时辰。她双膝跪在硬木地板上,软垫早已被压得塌陷,膝盖隐隐发麻。起身时,她身形微晃,不巧被陆夫人瞧见。第二天,陆夫人就罚她抄写《女诫》三遍,还要求字字不得潦草。
从那以后,她每天都跟着陆夫人前往佛堂诵经礼佛。久而久之,她竟练就了一身端庄仪态。无论跪坐多久,她的腰背始终挺直如松,起身时也步履轻盈,没有一点滞涩的样子。
此刻面对江府,她已经做好了长久跪候的心理准备。她深吸一口气,膝盖刚触上铺着锦缎的软垫,却见江夫人放下茶盏后,伸手便将她扶了起来。那力道干脆利落,带着一股不容推拒的爽利劲儿。
洛欣雅还未来得及反应,手腕已被牢牢握住。两只赤金嵌宝的镯子已滑入腕间,那镯子冰凉沉实,上面镶嵌着一颗颗璀璨的宝石,在灯光下熠熠生辉。
崔嬷嬷随即上前,捧着一只雕花漆盒。那漆盒制作精美,上面刻着精美的花纹。她掀开盖子呈至洛欣雅眼前,只见盒中静静卧着一套红宝石金头面。那宝石色泽浓艳如血,金丝勾勒精细入微,在灯光下流转着华贵光芒,让人看得目眩神迷。
江夫人望着她,笑意盈盈中竟夹杂一丝腼腆:“你可别嫌弃这份粗重,我知道你们世家大族讲究玉器雅致,我呢,实在不懂这些风雅玩意儿。我们乡野出身,就认金子踏实。”
长者所赐,岂能推辞?洛欣雅含笑接过,语气温婉地回应:“多谢母亲厚爱,我也与母亲一般,最爱这金灿灿的东西,再好的玉也抵不过金子来得实在。”
江夫人闻言眉开眼笑,拉着她的手便往主位方向引:“这是你师母,还有你妹妹,日后都是一家人,不必拘礼。”
洛欣雅再度屈膝奉茶,恭敬地递向秦国公夫人。她的动作优雅大方,眼神中充满了敬意。秦国公夫人接过茶盏,笑着说:“好孩子,快起来。”随即收下了对方赠予的贺礼。
白芷悄然无声地从身后捧出备好的礼盒。那礼盒用红色的绸缎包裹着,上面系着一个金色的蝴蝶结。她低眉顺眼地呈上前去。虽然她未料到秦家今日会出席,但她素来行事周全,按惯例多备了一份回礼,如今正好派上用场。
秦姑娘方才在园中言语冷淡,态度疏离。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衣服,脸上带着一丝冷漠。但在长辈面前,她依旧守住了分寸,只微微颔首,低声说了句“多谢”。
秦国公夫人见状,笑着打趣道:“这孩子今儿怎么这般害羞?收了礼不说几句吉利话,该改口叫嫂子了才是。要祝你哥哥嫂子百年好合,早生贵子才对。”
秦姑娘嘴唇微启,眸中泛起水光。她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犹豫和羞涩,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喉间,终究未能唤出那一声“嫂子”,眼眶微颤,泪珠几乎滚落。
厅堂一时静了下来,气氛略显凝滞。洛欣雅并无与秦姑娘争执之意,更无意让她难堪。况且江夫人与江昇皆与秦家交情匪浅,她身为新妇,自然应以上官为表率,与秦家上下和睦相处。
正欲开口圆场,忽听得一阵清脆笑声由侧方传来。江家三娘蹦跳着跑过来,她扎着两个小辫子,辫子上系着红色的蝴蝶结,像个活泼的小精灵。她一把拽住洛欣雅的袖角,娇声撒娇道:“嫂嫂,嫂嫂,我的呢?可不能忘了我!你可不能偏心!”
这一闹,原本尴尬的场面顿时被冲淡了几分。秦姑娘那滴悬在眼角的泪终究没有落下。洛欣雅笑着从白芷手中取过礼物,亲手递到三娘手中。
三娘接过礼盒,欢喜得直拍手。她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,嘴甜如蜜,吉祥话一句接一句往外冒:“祝嫂嫂福寿安康,夫妻恩爱,子孙满堂……”一声声“嫂子”叫得亲热无比,仿佛她们是多年的姐妹一般。
洛欣雅眼角余光掠过秦姑娘。只见她依旧昂着头,下巴微扬,神色倔强,像极了一株寒风中的梅花,孤傲而不肯低头。
待为江家二郎送上回礼后,整个敬茶仪式便宣告结束。自始至终,不过一刻钟光景。
秦夫人起身向众人告辞,她微笑着说:“今日多谢款待,改日再聚。”江府上下皆齐齐相送,一路行至府门前的青石阶上。
冬日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,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。那风呼呼地刮着,吹动檐角铜铃叮当作响。枯枝在风中轻颤,落叶打着旋儿飘落在石板路上。
秦姑娘神色冷淡,头也不曾回一下。她快步登上那辆深青色帷幔的马车,抬手便将帘子拉得严严实实。厚重的织锦帘幕垂落,隔绝了内外的视线,也仿佛斩断了所有未尽的情谊。
马车缓缓启动,车轮碾过积雪未化的官道,发出细微的咯吱声。那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清晰,马车渐渐远去,最终消失在街巷尽头的薄雾之中。
自始至终,那帘子未曾再掀开半寸,仿佛她已将过往尽数封存。
敬茶礼毕,紧接着便是前往祠堂祭拜列祖列宗。江昇所居的侯府乃天子亲赐,雕梁画栋,气派非凡。那府门高大雄伟,上面雕刻着精美的图案。连带祠堂亦是规制齐全,只需将江氏先人的灵位恭敬迎入即可。
世家大族素来重视门第渊源,越是讲究出身的家族,祠堂内供奉的牌位便越是繁多。譬如陆家这等百年望族,祠堂之内层层叠叠,密密麻麻,如同一座座巍峨山峦,承载着世代荣光与不朽功名。
而江家不同,祠堂中香案之上,仅零星立着几块牌位。那些牌位显得有些陈旧,稀疏得令人心生感慨,尚不及陆家十分之一。
洛欣雅对此早有预料,并未显出丝毫轻慢。她神色庄重,只随着江昇缓步前行。他们的脚步很轻,依礼焚香叩首,举止端庄沉静。
祭祀完毕,江昇缓缓转身,目光坚定地看向洛欣雅,神情郑重地开了口:
“有一事,我必须坦诚相告。怕这事儿会委屈了你。我江家祖上没什么显赫的来历,世世代代都靠在山林里狩猎为生,从来没出过达官贵人。”
洛欣雅微微一怔,心里犯起了嘀咕,不明白他为啥突然说起这事。但她还是温婉地接话:
“英雄何必问出身呢?夫君凭借一身胆略和忠勇,在沙场立下赫赫战功,受封侯爵,那可是世间少有的豪杰人物。哪能只以门第来论高低呀?至于委屈之说,根本就无从谈起。”
她稍稍停顿了一下,唇角微微上扬,眼中满是笑意:“况且,夫君可能不知道,我洛家祖上也不过是耕田务农的百姓罢了。这么看来,咱们两家倒也算得上门当户对呢。”
江昇听了,朗声大笑起来,那笑声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着,惊得屋檐下一只栖息的寒鸦“扑棱棱”地飞了起来。他笑着说:“我看你是越发大胆了,竟敢在祖先面前跟我开玩笑!你祖父洛公那可是何等人物?我虽然不通文墨,但也知道他是当世大儒,德高望重,名满天下。怎么到了你嘴里,反倒成了乡野农夫?”
“要是让洛公泉下有知,怕是要被你气得从坟茔里坐起来责骂你了。”
洛欣雅轻轻摇了摇头,眉目间满是真诚:
“洛家本就是耕读传家,既读书明理,也躬耕自足。祖父辞官归隐后,在故里亲自开垦了两亩薄田,春播秋收,从来没假手他人。要是祖父还在人间,稻谷成熟的时候,我们还要回乡帮他收割呢。”
江昇望着她那双如凝脂般细腻的手,那手肤若春雪,柔若无骨。再看看她娇艳如初绽桃花的面容,实在难以想象这样出身高贵的闺秀,能挽起袖子,在泥泞的田垄间挥镰劳作。不过转念一想,这倒也的确是洛大儒会做的事。那位清正刚直、不媚权贵的老先生,一生坚守本心,向来言行如一,怎么会因为致仕就改变自己的志节呢?
世人都知道,当今圣上每次谈到洛公,都会扼腕叹息:
“可惜啊,礼部那个员外郎趋炎附势,胸无点墨,一点洛公的风骨与操守都没有。”
后来,圣上又在朝会上慨然长叹:
“幸而,如今礼部侍郎虽然还不是完人,但总算比从前那个强些——只是,依旧难及洛公万一。”
礼部员外郎,是从五品;礼部侍郎,是正三品。洛欣雅的父亲洛大人,是同进士出身。二十年前,靠着父亲洛大儒在先帝驾前的旧情,才补授了一个闲职员外郎,此后仕途就停滞不前了。直到新皇登基第二年的新春大宴上,他竟然连升五级,被擢为礼部侍郎,还领了为洛大儒遗著注解校勘的重任,一时间风光无限,成了皇帝身边炙手可热的红人。要说投胎的本事,洛大人那可真是厉害——少年时靠父荫得官,年迈后又借女婿的势力飞黄腾达,这样的能耐,京中没人能比。
坊间流言纷纷,都说洛大人能一步登天,全是因为他的准女婿——禁军统领江昇在御前美言了几句。这流言是真是假,旁人可能半信半疑,但洛大人自己却是深信不疑。要不然,他怎么会屡次叮嘱女儿洛欣雅,一定要谨言慎行,恪守妇道,孝顺婆母,殷勤侍奉夫君?他生怕女儿稍有差池,惹得江昇不高兴,连累自己好不容易挣来的锦绣前程。
那么,什么叫“好好侍奉”呢?洛欣雅曾经在陆府日日服侍陆老太太和陆夫人,对规矩早已熟稔于心,举手投足都合乎礼法。这日午膳时分,她自然而然地站在了江夫人身后,执箸布菜,动作轻柔又细致。她一边留意着长辈的口味,一边默默记下江家饮食的禁忌和习惯,神情恬静,丝毫没有懈怠。
两家的规矩一对比,差异可真是天壤之别。陆家老太太吃饭的时候,儿媳、孙媳和一众丫鬟都簇拥在旁边,人虽然多,但举止都很有度,进退之间都遵循着礼法,厅堂里安静得很,连呼吸声都好像被压抑着。再看江家,人口稀少,不分男女长幼都同桌吃饭,丫鬟布完菜就悄悄退下了,偌大的厅里只有家人围坐在一起,气氛自然轻松多了,连空气里都透着几分自在。
在陆家,每次用餐的时候,长辈端坐在主位,洛欣雅只能垂手站在一旁,眼观鼻、鼻观心,既要给长辈布菜,又要及时添茶倒水,一点都不能松懈。一顿饭下来,她常常站得腿脚发麻,回到自己房中,只剩下一刻钟的时间吃饭,常常累得疲惫至极,一点食欲都没有,只能草草扒拉两口就完事。
而在江家的午膳时分,江夫人环顾了一下众人,见大家都坐下了,只有洛欣雅还站着,便抬手朝江昇身旁指了指,语气亲切地说:
“欣雅,你坐那儿。”
江昇听了,立刻站起身来,一手拉开木椅,一手轻轻把洛欣雅拉到身边,顺势让她坐在椅子上,动作自然又体贴。
陆家吃饭讲究“食不言,寝不语”,从开席到散席,从摆盘到撤碗,全程都安静得很,连杯盏轻碰的声音都很难听见。江家却完全不一样,江夫人一看到桌上那盆热气腾腾的莲藕炖大肘子,就兴致勃勃地拿起银刀,手腕一动,利落地把肘子切成了好几块,给每人都分了一块厚实的肉块。她笑着说:“今儿这肘子炖得可好了,来,欣雅,尝尝咱们家厨子的手艺,看看合不合你的口味。”
长辈赐的东西,晚辈不能推辞。洛欣雅望着眼前这块油光闪亮、分量十足的肘子,一下子愣住了,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。在陆家,凡是端上桌的菜肴,都讲究精致小巧,方便一口吃下去,绝对不会出现需要亲手撕扯的大块荤腥。要是哪个厨子敢这么粗放地上菜,肯定会被责罚杖责,甚至被逐出府门。她不仅从来没亲口啃过这么大的肘子,连见都没见过——这么豪放的吃法,在她以前的生活里简直听都没听说过。难道真要像市井百姓那样,直接张口去咬?那模样岂不是太失仪了?要是被陆夫人瞧见,怕是要罚她跪祠堂,抄写《女诫》十遍不止。
坐在她对面的江三娘已经毫不客气地咬下一大口,腮帮鼓动地嚼着。见洛欣雅迟迟不动筷子,她不禁歪着头问道:
“嫂子,你不吃肘子么?”
江夫人正津津有味地啃着手中的肘子骨,唇边沾了一点油星也不在意,抬头诧异地看了过来:
“你不吃?是忌口吗?那可太可惜了。张妈妈做的这道肘子,十里八乡都找不到第二家这么好吃的。这猪肘子必须是现宰的新鲜货,用老柴火慢炖三四个时辰,才能炖得入口即化;藕也得是从自家池塘里刚挖出来的,清甜脆嫩,香气扑鼻。张妈妈年纪大了,平时轻易不肯动手,今天特地一早起来为你做的。”
江昇在一旁握着小刀,轻笑一声说:“娘,您就别为难她了。”
说着便伸手去拿洛欣雅的瓷碗:“我来帮你切一切,方便些。”
洛欣雅连忙抬手按住他的手腕。算了算了,管它什么仪态风度!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境地,就应该入乡随俗。上官吃得豪迈,自己也该学着痛快一回!她展颜一笑,声音清亮地说:“不用切了,我看这肘子就该这么吃才够味儿。”
说罢,她拿起筷子夹起一块,毫不犹豫地送进了口中。肉质酥烂,肥而不腻,藕片吸饱了汤汁,清香四溢。那一瞬间,浓郁的香气在舌尖炸开,直冲脑门,她差点感动得落下泪来。真香啊!原来,上官大口吃肉,真的是有道理的!
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厅堂,斑驳地映在青瓷碗碟上,光影随着微风轻轻晃动。江昇见她吃得津津有味,眉眼都舒展开了,便又夹了一块莲藕放进她碗里:
“我猜你以前也没尝过这么做的藕,试试看,既绵软又清甜。”
那莲藕块圆滚滚的,几乎和洛欣雅的拳头一样大,她确实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藕节。一口咬下去,果然香甜浓郁!连缠绕在唇齿之间的细丝,也好像浸透了蜜意,丝丝缕缕都是甘甜。
为了这一口甜藕,洛欣雅心中暗暗做了个决定:往后要是江昇要纳妾、添通房,她绝对不会刻意苛待她们,一定会让人衣食无忧、睡得安稳,免得他心疼不舍。
她心满意足地啃完了那块酱香扑鼻的大肘子,又把整块莲藕吃得干干净净。
随后,洛欣雅才猛然惊觉。
哎呀呀,自己方才实在是太过欢快了。她只顾着享受眼前的美食,那鲜嫩的菜肴在口中绽放出的美味,让她完全沉浸其中,竟忘了今日最重要的任务。
后日她就要以新妇的身份正式拜见全家人,而且还得亲手为全家准备三顿饭。今天的午饭,本是她暗中观察、记下众人饮食偏好的绝佳良机。可她却因为贪嘴,疏忽了这桩正事。
定是坐在对面的江三娘,吃饭的时候浑身洋溢着轻快的气息。那股愉悦就像温暖的春风,悄然地感染了她。她只觉得周围的氛围轻松又美好,不知不觉就失去了应有的警觉。
“须得端庄,须得克制!”洛欣雅一边咀嚼着菜肴,一边在心中反复告诫自己。
她不再随意夹菜,只是拣离自己最近的一道青菜,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。目光则不动声色地扫向江夫人,留意着她每动一次筷子的方向。
被人注视的感觉终究是敏锐的。江夫人很快察觉到了洛欣雅的目光,见她盯着自己正吃的那盘油焖春笋。江夫人心想,这孩子大概是想吃却又羞于开口,毕竟距离远了些,不好伸手。
她为人宽厚,当即体贴地将整盘春笋往洛欣雅那边推了推,笑着说道:“尝尝这春笋,是我们府里园子自种的。早年北疆从不产竹,张妈妈不说,咱们还不知道这嫩芽也能入菜呢。”
那片竹林,洛欣雅今晨入园时曾路过。当时,她只见竹株稀稀落落,枝叶也不甚繁茂。她原以为是园丁疏于照料,才让竹子长得这般萧条。
可如今瞧着眼前这盘细嫩鲜亮的春笋,洛欣雅心头不禁生出一丝怀疑:莫非是被江夫人日日采食,才导致竹林日渐稀疏?不过转念一想,又觉得不至于。堂堂侯府当家主母,怎会缺这一口春鲜?
洛欣雅夹起一段春笋送入口中,顿时双眼微亮。那春笋嫩得几乎入口即化,脆中带润,丝毫没有寻常竹类特有的苦涩之味。
她当即下定决心,府中诸位嬷嬷之中,她务必要最先认下这位张妈妈。
接下来的几道菜,江夫人吃什么,洛欣雅便不动声色地看什么。而江夫人也一如既往地将她注视的菜肴推到她面前。
江昇在一旁看得直发笑,打趣道:“你们婆媳俩的口味,倒是出奇地相投。”
洛欣雅连忙收敛眼神,再不敢多看。心想,再这样下去,江夫人怕是要把整张餐桌都挪到她面前了。
江夫人见她吃得香甜,心里也欢喜,脸上笑意盈盈地问道:“哎呦呦,真是投缘,喜好都差不多。欣雅啊,你会打叶子牌吗?”
洛欣雅其实从未碰过叶子牌。但她明白,在这样的场合,长辈问“会不会”,并非真在考较技艺,而是委婉地发出邀约。哪怕不会,也得笑着应承。
她刚要点头笑道:“会一些……”
话音未落,她忽然察觉气氛微妙一滞。这不是错觉,对面的江三娘竟悄悄朝她眨了眨眼,像是在提醒什么。
更令人意外的是,一向恪守礼数、全程未曾抬眼看她的江二郎,竟也在此刻侧目望来。而江昇,竟在桌下悄悄握了握她的手,轻轻拍了两下,似在安抚。
洛欣雅心头一紧,立刻改口,语气自然地接道:“会一些下棋、投壶之类的雅戏,至于叶子牌,倒还从未学过。”
江夫人闻言略显遗憾,轻轻叹了口气:“哎,可惜了。那些棋艺投壶啊,我是一窍不通。”
江夫人目光缓缓落在江昇身上,语气轻缓地问道:“下午可有安排?”
江昇神色从容,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地答道:“午后需着手准备明日回门所需之礼。”
这等大事,自是半点马虎不得。江夫人闻言微微颔首,随即视线转向江远,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:“那二郎呢?”
江远立刻恭敬起身,双手交叠于身前,态度谦恭而认真:“先生今日布置的课业尚未完成,儿子不敢懈怠,须先行告退。”
读书明理,学业为重,此事自然耽误不得。江夫人只得将目光投向江三娘,正欲开口。
却见那小姑娘已像只受惊的小雀般猛地跳了起来,脚步轻快地往后退去,大声说道:“娘!我忽然想起还有急事未办!”
话音未落,人影早已蹿出厅堂,裙角翻飞如蝶,生怕慢上一步便被留下陪打叶子牌。
儿女渐长,心性独立,再不似幼时依偎膝下。江夫人望着空荡荡的门口,心头泛起一丝淡淡的失落。
江昇也顺势携洛欣雅起身辞别。二人缓步穿过回廊,绕过垂花门,一路行至园中深处。
早春的风拂过池面,吹皱一池碧水。柳条轻摆,桃花初绽,几点粉瓣随风飘落肩头。四周静谧无人,唯有远处传来几声鸟鸣,清脆悦耳。
直到确认四下无人,洛欣雅才忍不住抿唇一笑,眉眼弯弯,笑意如涟漪般在眸中漾开。她并未笑出声,只是忆起方才江夫人那副寻不到牌友、满脸无奈的模样,心中便觉好笑。
谁知江昇忽地停下脚步,转身凝视着她,目光深邃而专注。片刻后竟也扬起嘴角,低声说道:“你本当多些欢颜。”
洛欣雅略感惊讶,眸光微闪,不解其意。自昨日成婚至今,她待他何曾冷淡?笑容从未断绝,礼数周全。
仿佛看透了她心中所想,江昇伸出手,指尖轻轻抚上她唇角那抹天然的弧度,声音低沉温柔:“我说的不是对着旁人笑,也不是为了应酬而笑。是我希望……你自己,能多笑笑。”
有人笑,未必是欢喜。
有人泣,未必是哀伤。此刻洛欣雅心中酸涩翻涌,几乎要落下泪来。可眼泪终究不能流,良家妇人,岂能在人前失态?
她仰头望着他,眼底情绪流转,最终化作一抹温婉笑意,轻声应道:“好。”
她启唇说话时,唇瓣微启,气息轻吐。江昇只觉指尖仿佛被柔软湿润的唇轻轻啮了一下。那一瞬的触感缠绵入骨,温热而细腻,像是春日里悄然融化的雪水滑过指尖。
她身上每一寸肌肤,是否也都这般柔若无骨?这个念头一旦升起,便如野草疯长,纠缠不休,最终在他心底凝聚成两个炽热的字:想亲。
江昇自十六岁投身军旅,七年来从一名籍籍无名的小卒,凭战功一步步晋升为武安侯。沙场之上,他最信赖的并非兵书谋略,而是心中那一股近乎本能的直觉。正如秦国公曾评价他的那样:“此子有天生将才。”
所谓直觉,便是当心意萌动之时,无需反复权衡,不必顾忌世俗规矩,只要认定该做,便当果决而行。
原本停留在她唇角的指尖,缓缓滑至下颌,勾勒出她小巧玲珑的轮廓。江昇俯身靠近时,洛欣雅已然察觉,心跳骤然加快,本能地偏头闪避。
本该落在唇上的吻,轻轻擦过她的嘴角,最终落在了鬓边碎发之间。他清晨刚刮过的胡茬尚带着凉意,混着早春微寒的风,轻蹭过她的脸颊。那感觉微刺而痒,如同春日里细小的虫蚁悄悄咬了一口,酥麻蔓延至心尖。
洛欣雅几乎被江昇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魂飞魄散,猛地向后连退两步,心跳如鼓。她慌乱地左右张望,生怕有谁目睹了方才那一幕。
毕竟在这光天化日、人来人往的园中,夫妻之间牵手尚可视为恩爱亲昵,若当众亲吻,未免太过逾矩,惹人非议。
她身后两步开外,白芷低着头,目光专注地盯着自己的绣鞋鞋尖,仿佛在青石板缝间寻找什么失落之物。
前方五步远的地方,江昇身边的小厮谨和正仰头望着天边缓缓飘过的云彩,眼神出神,似在思索着什么心事。
再往前十步,两名捧着雕漆匣子的侍女并肩而立,彼此偷偷打量对方手中盒子的模样,却都垂首敛眉,不敢直视。
这府邸之中,上下人等皆恪守礼法,进退有度,唯独这位执掌家业的武安侯,行事肆意张扬,毫无顾忌。
又一次被婉拒了。江昇神色平静如常,声音低沉而柔和地问:“还是不行?”
这位侯爷对她的亲近之举,似乎怀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执着与热忱。
或许正因为这份念想还未实现,那股新鲜刺激的感觉便愈发强烈,让洛欣雅一直念念不忘。她心里明镜似的,自己对他的这份情感,虽说算不上深情,可好歹也是一种关注。他对她有兴趣,这总归是件好事。
她可不想每次都冷冰冰地拒绝他。偶尔推辞一下,就当是闺房里的小情趣。要是每次都躲着他,只怕他会慢慢厌烦。毕竟他身份尊贵,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?未必会一直把她放在心上。要是哪天她彻底失宠,被丢在后院无人问津,那日子肯定不好过。
洛欣雅深吸一口气,鼓起勇气向前迈了一步,主动牵起他的手,声音温柔地安抚道:“在外头总归不太方便,等到夜里……好不好呀?”
说完,她赶紧转移话题,轻声问道:“下午你有什么安排不?”
所幸江昇没有继续纠缠,目光落在她伸过来的手上,嘴角微微上扬,顺着她的话说道:“带你去见几个人。”
洛欣雅心里琢磨着,大概是要带她去见见府里管事的妈妈们,认认脸,熟悉一下各房的职责。这样以后要是有事情要办,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,不知道从哪儿下手。
江昇一路牵着她,不紧不慢地穿过园子。他一边走,一边低声给她讲解各处院落的用途。两人手心紧紧贴在一起,脚步缓缓移动。
走过素晖堂时,阳光斜斜地洒在檐角的铜铃上,铜铃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响,仿佛在诉说着古老的故事。
途经内书房,窗外的竹影随风摇曳,书香气隐隐约约地飘了出来,让人感觉格外宁静。
直到走到垂花门前,江昇没有停下脚步,反而继续往前走。洛欣雅却突然停住了,脚步有些迟疑。
垂花门外,就是前院了。那是男子议事待客的地方,向来不许女眷进去。她曾经有过一次私自闯入前院的经历,那还是在陆家的时候。
那时,她偶然发现,表妹的居所和陆辰的书房之间有一扇隐蔽的角门相通。她年少不懂事,不明白装聋作哑才是保护自己的办法,一时冲动就直接闯进了陆辰的书房。
那次,她受到了很严厉的惩罚。陆家是书香门第,惩罚女眷也讲究体面,不会动手打人。陆夫人罚她跪在地上抄写《女诫》,整整一个月,每天三篇,不能间断。陆辰更冷漠,三十天都没进她的院子,连一句问候都没有。
明明是过去的事情了,可现在看着眼前这扇朱漆垂花门,洛欣雅还是觉得膝盖一阵酸麻刺痛,好像那段屈辱的记忆又活过来了,让她心里有些害怕。
江昇察觉到她停下了,回头看过来,眼里带着几分不解和耐心。他轻轻握紧她的手,又拉了她一把,说道:“过来,在我前院的书房呢。”
在他的拉扯下,洛欣雅屏住呼吸,一步跨过了那道象征内外分界的垂花门槛。是啊,她已经不是陆家的媳妇了,不用再受那些老规矩的束缚。
她慢慢回头,目光扫过那扇红漆斑驳的门扉,好像看到了自己曾经被囚禁的过去,静静地站在时光的尽头。
她从上到下,从左到右,仔仔细细地把这道门看了个清楚。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,能这么清晰、从容地看着这扇门。
其实也不过是一道门槛而已,没什么大不了的。洛欣雅轻轻抬起眼睛,目光落在江昇脸上,声音有点颤抖地问道:“你以后……会因为我跨过这道垂花门,怪我吗?”
江昇微微一愣,眉头轻轻皱了起来,好像没听懂她的意思,说道:“你说啥呢?就因为这个责备你?我疯了啊?不就是一扇门嘛。”
他顿了顿,语气坚定又温柔地说:“你既然嫁给我了,这侯府就是我的家,自然也是你的家。我能去的地方,你都能随便去。”
洛欣雅看着他坦诚的样子,心里最后一丝不安也没了,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,说:“江云起,我真的好开心。”
江昇知道她长得很美,可没想到她笑起来像春水刚刚融化、晨光冲破雾气一样动人。她的眼睛清澈得像刚开的芙蓉倒映在平静的江面上,又像清冷的月光洒在秋夜的涟漪上。那一丝柔和的光,轻轻荡漾进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。
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,不是“侯爷”,也不是“夫君”,而是江云起。就两个字,平平常常地叫出来,却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密和依赖。要是别人这么叫他,他可能觉得很平常;可从她嘴里说出来,就像春风吹过心田,撩起了层层波浪。
他突然觉得胸口发烫,喉咙干干的,一股热流从肚子里升起来。他想吻她,特别想。可她昨天才说过,成婚三天内不能靠近她。这念头一起,他更难受了。
“侯爷”是皇帝给的身份,代表着权势和地位。
“夫君”是礼法规定的名分,意味着责任和义务。
只有“江云起”,这三个字是他自己的,没有任何额外的光环。从昨天红盖头掀开那一刻起,她一直对着“侯爷”微笑,也对着“夫君”含情脉脉。可现在,她是看着“江云起”在笑,是真心实意地说:“我好高兴。”
她这么开心,江云起就强忍着心里翻腾的情感,咧开嘴,大声笑起来,说:“就该这样!你肯叫我名字,我才是真开心呢!”
看着他毫无顾忌的笑容,洛欣雅忽然想起江夫人曾经偷偷打趣说他笑起来像个傻小子,现在看来,还真是一点没错。
从前院走到后院,一路上亭台楼阁错落有致,回廊曲折蜿蜒。虽然多了些伺候的小厮,但格局和普通人家也没太大区别。
看到侯爷带着夫人一起走,那些小厮都赶紧低下头,退到一边,动作恭敬又不慌乱,好像天也没塌下来一样。
两人一边说笑一边往前走,心情特别好。直到走到江昇的前院书房门口,还是满脸笑容。
可是,当他们推开门,看到屋里几个人突然一起跪在地上时,洛欣雅的心猛地一紧。
一个哽咽的声音突然响起:“大姑娘!”
这世上,还能这么叫她“大姑娘”的,只有一个人。那是母亲的陪嫁老嬷嬷,也是她从小就依赖的奶娘——田嬷嬷。
洛欣雅几乎是下意识地甩开江昇的手,也顾不上什么礼仪规矩了,跌跌撞撞地冲过去。那个在外人面前一直端庄安静的少夫人,现在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,双手颤抖着扶起年迈的田嬷嬷,说:“嬷嬷!我一直在找你们……嬷嬷,你们还活着,太好了!”
去年她被陆家休了回家,父亲洛大人气得要命,最先就把她身边的人都处理了。她被送到城外的庄子里反省,陪嫁的仆人一家一家都被强行卖掉了。最早被卖的,就是田嬷嬷一家。
田家本来是母亲出嫁时带过来的老仆人,祖祖辈辈掌管洛家女眷的嫁妆账目。后来跟着她嫁到陆家,还是田嬷嬷帮她管着私房钱和收支。
那时候她在庄子里孤立无援,连自己的安全都顾不上,更没办法救这些忠心的仆人。只能在寒冷的夜里翻来覆去,默默地祈祷他们还活着。
皇上下旨赐婚以后,洛家把她接回了府里。可是洛家人还是很担心,怕她想不开寻短见,就把她关在偏院里,派人看着她。
当初在庄子里的时候,洛欣雅还能咬牙坚持,努力活下去。可一回到这高高的围墙里的洛府,她就开始不吃饭了。
父亲洛大人来劝她吃饭,她冷冷地说:“父亲什么时候把她们一家一户都接回来,女儿什么时候才吃饭。”
洛大人听了,气得火冒三丈,差点转身就走。但他又一想,现在皇上刚下了赐婚圣旨,要是自己女儿在这个时候死在家里,外人肯定会说洛家对皇上的命令不满意,那可是大不敬的罪,会连累全家人,抄家砍头都有可能。
权衡了一下利弊,他只能忍着气,亲自到处跑,把当年被卖掉的仆人一家一家都赎了回来。陪嫁的丫鬟们陆陆续续都找到了,只有田嬷嬷一家,因为当初卖得急,转了好几手,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。天南地北,一点消息都没有,怎么找都找不到。
谁能想到,这一家人早就到了武安侯手里。现在跪在堂下的,就是田嬷嬷全家老小。
丈夫、儿子儿媳、孙子孙女,满满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地团聚在此。他们的衣着虽然朴素,却洗得干干净净、整整齐齐,脸上也不见丝毫的疲惫与风尘之色,显然这些年并未吃过什么苦。
寻常人家采买奴仆的时候,极少会整户购置。当年洛家为了图方便快捷,便把他们分别卖给了不同的牙行,从此他们便散往了各地。如今竟然能齐聚在一处,实在是让人费解。究竟是用了怎样的手段,才能把这些失散之人一个一个地寻回来呢?
洛欣雅一看到田嬷嬷的身影,眼泪瞬间就夺眶而出。她几步冲上前去,紧紧地抱住田嬷嬷,泣不成声:“嬷嬷……是我对不起你,是我连累了你们!”
田嬷嬷眼眶也红了,她轻轻拍抚着洛欣雅的背脊,就像小时候哄她入睡那样,温柔地低语:“大姑娘,别哭了,没事了,都过去了,大姑娘。”
田嬷嬷目光微动,朝门口扫了一眼。刚才大姑娘含着泪奔进来的时候,武安侯就已经悄悄地退下了,他很体贴地留出空间,让旧主仆好好叙旧。此刻,屋内再没有其他人。她向身旁的丈夫使了个眼神,轻轻地点了点头。丈夫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,连忙招呼儿孙们起身退出,然后轻轻掩上了房门。
等屋内只剩下她们二人,田嬷嬷依旧抱着洛欣雅,手掌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后背。她在洛欣雅耳畔压低声音说:“大姑娘,你听我说,救我们一家的……是武安侯,早在冬月就出手把我们赎了回来。”
皇上是在腊月才正式赐婚的,可武安侯早在冬月就已经行动了。洛欣雅心头猛地一震,她缓缓抬起头,凝视着田嬷嬷的脸。田嬷嬷那双布满岁月痕迹的眼中,分明写着忧虑与不安。那时她和武安侯素未谋面,毫无瓜葛,他怎么会提前数月,像未卜先知一样营救她昔日的陪嫁呢?这其中,到底藏着什么隐情?
洛欣雅没有说话,只是重新把头靠回田嬷嬷肩头,像小时候撒娇一样蹭了蹭,声音轻得如同呢喃:“嬷嬷,武安侯……可曾对你说了什么?”
田嬷嬷的声音微微发颤,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惧:“大姑娘,武安侯找我要了你的嫁妆单子……就是你当年嫁进陆家时那份完整的清单。”
送走田嬷嬷一家后,洛欣雅独自慢慢踱步到书房后的练武场。早春的风还带着刺骨的寒意,吹得院中枯枝轻轻晃动。墙角有几株梅花还没有凋谢,零星地缀着粉白的花瓣。
江昇正在场中练武,他手中那杆银光闪烁的梅花枪,就像灵蛇吐着信子。在晨光中,枪尖划出道道寒芒。枪影翻飞,破空之声呼啸而起,好似游龙穿雾,气势凌厉却又不失沉稳。
洛欣雅站在廊下,静静地望着他的身影,心里乱成了一团麻,但她没有出声打扰。过了好久,江昇收势停步,额角微微有汗,气息平稳地把枪收入鞘中。她这才慢慢地走上前去。
江昇把田嬷嬷一家买了回来,却从来没让他们承担府里的差事。除了向田嬷嬷索要那份嫁妆单子外,他再没有和他们有过任何接触。一切都很明显了——这不是巧合,也不是偶然。他赎回家人,目的很明确,就是为了那一纸清单。
那份嫁妆单子上记载的,正是她当年嫁入陆家时的全部陪嫁。数目非常庞大,珍宝无数,每一件都有记录可查。幸好陆辰为人正直,她离开陆府的时候,陆辰把所有财物都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,一分都没有私吞。
但她这次嫁给江昇的时候,仗着江家刚到这里,对她的过往一无所知,就偷偷把她嫁妆里的大部分财物,尤其是田产和商铺铺面,都留了下来,归为自己所有。
按理说,洛大人本来不该动这笔财产。因为洛欣雅的嫁妆,不是洛家出的一分一毫,而是来自她的母亲——那位曾经名震明州港的商家大小姐所继承的遗产。
商家,以前是明州港最有名的豪门望族。最鼎盛的时候,整座港口将近一半的香料铺子都归他们家所有。商船来来往往,桅杆多得遮住了天空和太阳,连朝廷市舶司都常常要看他们家的脸色行事。
洛欣雅的外祖父,商大人,生前是明州港市舶司的提举,掌管着海贸的命脉。他和洛欣雅的祖父是生死之交,感情好得像亲兄弟一样。
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,袭击了归航的商船,商大人和商家二公子一起葬身大海,连尸骨都没找到,只留下了一个孤女——商家大小姐。
一个年轻守寡、手里有很多钱的女子,在那个世道就像一颗没有主人的明珠掉进了尘土里,四面八方的人都用贪婪和算计的目光看着她。尤其是她曾经最亲近的血脉亲人。那些曾经称兄道弟的叔伯、姨娘,现在却在背后议论她的产业,盘算着怎么瓜分。
就在这个时候,洛欣雅的祖父站了出来,主持商大人的丧仪。他顶着别人的流言蜚语,毅然把商家大小姐娶进了洛家,还亲口许下诺言:“你要是留在商家,或者另嫁他人,我也没办法保护你周全。只有嫁入我洛家,我用性命担保,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动你一分一毫。”
商家大小姐含着泪点了点头,从那以后就成了洛家的媳妇。几年后,她心里郁闷,病死在了深闺,只留下了年幼的洛欣雅。
洛欣雅的祖父一直没有违背自己的诺言。哪怕家里穷得叮当响,哪怕别人都嘲笑他迂腐、愚忠,他也从来没有动过商家的一分钱。直到洛欣雅出嫁那天,他亲自把全部嫁妆清单交到她手里,一字一句地叮嘱:“这是你母亲留下的根,也是你立身的根本。”
可是现在,那位信守承诺的老人已经去世,埋在了黄土里。洛欣雅再次回到洛家的时候,身份从孤女变成了待嫁的女子,而她的归属权,终于落到了洛大人手里。
知道当年真相的老嬷嬷被悄悄地卖了出去,送到了偏远的乡野,从此没了消息。一切都静悄悄的,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。从那以后,再也没有人记得,那一大笔财富到底是属于商家,还是已经被偷偷划到了洛家名下。
一个孤身女子,拥有万贯家财,天地之间,到处都是觊觎她钱财的人的眼睛。就连她的亲生父亲,也不例外。那么——她的夫君呢?江昇,你也是冲着这笔钱来的吗?
庭院中,晨光刚刚亮起,薄雾还没有散去,青石板上还凝着露水。江昇正在院子里演练梅花枪,枪尖破风,带起一串寒光,就像梅枝上绽出的雪花,凌厉又有风姿。
听到脚步声,他收势停招,随手把长枪扔给了一旁站得笔直的谨和,嘴角扬起一抹笑意,大步朝她走来。“怎么这么快?我还以为你要留你的奶嬷嬷用饭呢。”
洛欣雅没有提嫁妆单子的事,神色和平常一样,笑着回答:“嬷嬷天生闲不住,到了这儿要是没事做,硬留着她,她反而会不安。”
江昇低下头凝视着她,目光像春水一样温柔。洛欣雅以为他有悄悄话要对她说,就稍微靠近了一点,疑惑地抬眼看着他。江昇却不说话,两人靠得很近,近到她能清楚地看到自己映在他眼睛里的倒影,能闻到他额头上因为练武散发出来的淡淡热气。一滴细细的汗水顺着眉骨滑落,掉进了衣领深处。
她这才突然明白,他是想让她给他擦汗水。她急忙拿出随身携带的素色手帕,轻轻地擦去他额角和鬓边的汗水,低声说:“也是嬷嬷运气好,侯府正好采买仆役,她恰好被选进了府里,多谢夫君费心,不然要是流落到别的地方,我这辈子可能都见不到她了。”
她用“运气”和“巧合”来掩盖背后的奇怪之处,只是为了给彼此留一点面子。有些事情,当你还没有能力去抗衡的时候,就不用追根究底。问得太清楚,把脸皮撕破了,最后受伤的只会是自己。
没想到江昇却皱起了眉头,不高兴地抬起下巴,示意她继续擦他脖子上的汗渍,认真地说:“嬷嬷没告诉你吗?这可不是运气。我专门派人到处去找,为了找你这位奶嬷嬷,我连着跑了七八个地方,连官船启航都被我强行拦了回来。为此,御史连着参了我半个月,皇上还罚了我三个月的俸禄。”
这两天,洛欣雅渐渐发现,江昇是个非常坦率的人。他的坦诚没有一点虚假,每次表现出来的直白,都超出了她最初的想象。他从来没想过掩饰自己的意图,也根本不在乎她会不会因此产生怀疑。不管是他说话时毫无保留的语气,还是他详细说出来的细节,都好像是在向她邀功请赏。
世人常说,君子看行为不看心思。就算他心里另有打算,单看结果——他为了救田嬷嬷一家四处奔波,甚至因此惹恼了天子,受到了责罚,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实。
并非所有人都有这样的胆魄,竟敢冒犯皇权威严,去搭救一个素不相识的百姓。这份恩情,确确实实落到了洛欣雅身上,她觉得自己理应偿还。
洛欣雅坐在床边,手中的丝帕轻柔地拂过江昇的额头。那丝帕是柔软的锦缎质地,触感细腻。她的动作很轻,生怕弄疼了他。丝帕缓缓滑至鬓角,又慢慢向下,沿着脖颈蜿蜒而下,最终隐入衣领深处。
她一边擦拭,一边轻声说道:“我心中真是感激不尽。那三个月的俸禄,我赔给你,好不好呀?”
她的手帕如同她本人一样温软细腻,所到之处,江昇的肌肤泛起一阵微妙的酥麻。江昇喉结微动,目光从她明亮的眼眸,缓缓移到她翕动的唇瓣上。他声音低沉沙哑地说:“我又不缺银钱,要你补偿做什么。若真要谢我,不如换个别的方式。”
那眼神灼热又赤裸,毫不掩饰其中的意味。洛欣雅顿时觉得手帕上的湿意更重了,感觉那不止是汗水,更像是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在悄悄蔓延。这位武安侯,不仅毫不避讳,还这么光明正大地索取回报。
洛欣雅想抽回手帕,却被江昇一把攥住手腕。江昇顺势将她的手往自己衣襟深处带去。柔软的丝帕之下,是江昇剧烈起伏的胸膛,他的心跳如擂鼓般,清晰可感。
洛欣雅想起他曾坦言未曾纳通房,此刻竟有些相信了。她心想,唯有未经人事的少年,才会在女子面前这么容易失态,心绪难平。眼前这人虽早已建功立业,名震朝野,可在情事上,却还像个青涩懵懂的少年。
洛欣雅曾亲身经历过那样一个少年。那少年满心憧憬,情意炽烈。可当少年成长为男人,那份热烈往往就消散了,变得寡淡而疏离。这些道理,她早就清楚了。
江昇紧握着她的手帕不肯松开,故作镇定地说:“里衣都湿透了,你再帮我擦一擦。”
洛欣雅早已不指望这位武安侯能守什么礼数。她索性把手帕留在他掌中,抽回自己的手,柔声哄道:“既然衣裳都湿了,夫君去沐浴更衣吧。正好昨日你说要试香,等你换过衣物,我亲自为你点一炉新香,怎么样?”
江昇本就无心试香,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别的事。他抬眼望天,只见红日高悬中天,光芒万丈,白昼长得让人心里发焦。他心里埋怨着,今日的日头为何落得这么慢,实在可恨!
外人环伺,不方便行事,大白天也难以遂了心意。那位写《齐家录》的洛大儒,讲些修身治国之道也就算了,偏偏还要插手寻常夫妻间的私密情事,真是多此一举,更可恨!
江昇脸上的不甘与失落,几乎都写在了脸上。洛欣雅心想,就这么想吗?她略略环顾四周,恰好看见谨和抱着那杆梅花枪走进书房。
这小厮能随男主人进入后院当差,年纪不过十二三岁,身形还很单薄。此刻他双手紧紧抱着那支沉重的梅花枪,眼睛紧紧盯着侯爷视若珍宝的兵刃,生怕稍有闪失就会摔损,自然没心思顾及其他。
晨光微熹,薄雾轻轻笼罩着庭院。檐角挂着几滴还没落下的露珠,在初阳下泛着清冷的光泽。而白芷刚刚被洛欣雅打发去送田嬷嬷了。
她们刚到侯府不久,对这里的一草一木、规矩礼数都不熟悉。白芷正好借着这个机会,暗中观察侯府出入的门道和规矩,免得日后夫人要出门时,因为不懂礼制被拦在门内,平白惹出尴尬。
此时,白芷与谨和都不在身边。后院静悄悄的,只有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,像是在低语,又像是在私语。偌大的院子,此刻只剩下她与江昇相对而立。
四下无人,连廊下的小丫鬟也退到了远处。没有旁人窥视,这方寸之地就不再是外人眼中的“外面”。洛欣雅轻轻上前一步,脚尖微微踮起,手指攀上他的手臂。她的指尖凉凉的,带着一丝试探。
她的唇角如蝶翼般,轻轻擦过江昇那还带着不满情绪的脸颊,蜻蜓点水般,转瞬就离开了。她正想抽身退开,江昇却猛然伸手,一手环住她的腰肢,另一手稳稳扣住她的后颈,把她拉回怀中。
他动作迅猛,气势逼人,好像势在必得,非要把这一吻牢牢锁住不可。可到底经验不足,心意虽强烈,手法却很生涩。只听“砰”地一声闷响,他的唇齿重重磕在了她的下巴上。
那一瞬,两人唇齿相撞的声音格外清晰,伴随着洛欣雅一声短促的轻呼,就像受惊的小鸟。江昇整个人顿时僵住,心头猛地一紧,刚才那些杂乱的念头都没了,只剩下满心的慌乱。
他急忙捧起她的脸,眼神里满是惊惶与懊悔,连声说:“对不起,对不起,我看看,我看看。”
洛欣雅的下巴已经被撞得微微泛红,细腻的肌肤上浮起一层薄红,眼底还噙着因为疼痛涌出的泪光,在晨光中晶莹闪烁。连她精心梳就的发髻也被这一撞弄松散了,一支玉簪斜斜垂在耳侧,摇摇欲坠,好像随时都会滑落。
江昇见她不说话,心里更忐忑了,连忙伸手把那支发簪轻轻扶正,重新插回发间,声音都带着颤抖:“是不是很痛?我这就去叫大夫过来瞧瞧。”
不过是一次意外碰撞,洛欣雅片刻就缓过神来,没什么大碍,哪里用得着请医问药。她望着江昇那手足无措、如临大敌的模样,心头忽然涌起一阵笑意。
她忍不住弯了弯唇角,眼中泪光还没散,笑意却已经浮现。江昇见她笑了,这才稍稍松了口气,紧绷的肩背慢慢放松下来。
可随即,他就意识到自己的笨拙和狼狈,一股强烈的挫败感涌上心头,都不知道该怎么再面对她了。他觉得太丢脸了,实在太丢脸了!三十六计,走为上策——溜之大吉,逃为妙计。
江昇窘迫地松开她,耳根通红,不敢多留,转身就要快步离开,嘴里说着:“我先去沐浴更衣,待会儿还要试香……唔……”
话音还没落,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拉住了他的手腕。下一刻,温软的身子贴了上来。洛欣雅柔软的唇瓣轻轻印在他唇角,带着淡淡的梅花香气。
那股清幽的芬芳瞬间把他包围,就像雪后初绽的梅林,沁人心脾。江昇心想,原来她身上,真的每一寸都这么柔软。只是轻轻一触,就好像能融化在她怀里。
有了洛欣雅的温柔点拨,江昇顿悟了,开始主动探索,向内追寻那份未曾体会过的悸动。
洛欣雅缓缓启唇,眸光微微垂下,没有丝毫抗拒。她默默承受着他青涩又急切的侵袭,那带着几分莽撞的热情和毫不掩饰的索求。
江昇感受到她的温顺,心中的战意更盛了,攻势像潮水一样一层一层推进。他心里想着,还不够,远远不够——他要的不只是她的默许,更是她发自内心的回应。
此刻的他,就像一头被点燃野性的猛兽,毫无收敛之意,步步紧逼。洛欣雅先前的迎合,不过是想平息他翻腾的情绪;虽然料到他不会轻易罢手,却没想到他会这么执拗、这么久。
毕竟这里是书房后院,四周竹影婆娑,风一吹,竹叶沙沙作响,白芷与谨和随时都可能回来。洛欣雅微微偏头,避开他滚烫的唇,双手抵在他胸前轻轻推拒:“你不是说要去沐浴更衣吗?”
她还没真正回应,就想抽身离开,哪有这么容易?江昇手臂猛然收紧,把她牢牢禁锢在怀中,声音低沉如雷,在亲吻的间隙冷冷地说:“躲什么?不准逃。我说停,才算停。”
他语调狠厉,连动作也变得近乎啃噬,带着不容挣脱的占有欲。他抱得太紧,吻得太深,洛欣雅几乎喘不过气来,唇瓣早已红肿,传来一阵阵细微的刺痒和隐痛。
那感觉就像蚁足轻爬,又像羽毛拂过,酥麻中夹杂着说不出的灼热。此刻要是强行挣脱,只会激起他更深的执念,唯有以柔克刚,才能化解这汹涌的浪潮。
洛欣雅反手环住他的背脊,指尖轻轻抚摸着,侧脸贴着他耳际,气息如兰:“夫君更衣沐浴……要不要我亲手侍候?”
这一缕温软的气息钻进江昇耳中,他浑身一震,半边身子都泛起阵阵酥麻。他猛然想起昨夜,她颤抖着为他解开婚服盘扣的模样,指尖冰凉,眼底却藏着隐忍的勇气。
那时若执意强取,或许也能得逞,但他终究克制住了自己。强占虽然刺激,却终究是掠夺,而不是拥有。若她心甘情愿交付,那才是真正的征服,才足以让人魂牵梦绕,久久难忘。
身为沙场将领,他最不缺的就是等待的耐心。此刻,江昇好像被一道无形的咒语定住,狂躁渐渐平息,只将额头轻轻抵在她肩窝,呼吸粗重而炽热:“要。”
只要是她心甘情愿给的,他一样都不想错过。
完结

